天地间仍笼罩着潮乎乎的雾气。
家家户户的炊烟,从刚破晓的村子里犹如战火升起。在湖北与石山间的朝霞,和不断升起的炊烟中,隐约可见大津驿站。
连夜赶路,已经令人有点厌烦,武藏索性任由牛只缓步漫游。黎明时分,正好走到有人烟的村子。牛背上的武藏不觉揉揉眼睛,眺望眼前景色。
“噢!”
阿通和城太郎在这个时刻一定也从志贺山眺望着大津,带着希望、雀跃的脚步朝这湖畔走来吧!
从山顶茶店下山的武藏,现在正沿三井寺后山来到八咏楼附近的尾藏寺坡。而阿通他们会从哪条路来呢?
也许不必到湖畔的濑田,说不定半路上就会碰面了。巧的是,双方到这里所花的时间和路程都一样。但是在武藏的视野内,还没见到他们的身影。
虽然如此,武藏并未失望,也不觉得就要见面了。
送信到乌丸家的那位茶店女主人说,阿通不住在乌丸家,但是乌丸家会派人在今夜送到阿通养病的地方去。
这么一来,写给阿通的信,即使昨夜送到,以她的身体状况加上女人的脚程,最快也得今早才会动身,可能傍晚会到达约定的地点吧!
武藏心中这么想着。
加上现在也没什么急事,所以他一点也不觉得牛步太慢。
母牛庞大的身躯,被山上的夜露沾得湿湿的。它不时低头吃着路旁的青草,武藏也不以为意,任由它吃个够。
武藏突然看到一所寺院与民家相对的十字路口上,种着一棵老樱花树。树下有一座刻着和歌的石碑。
谁的作品呢?武藏并未特意去想。走了两三百米之后才想起来,他自言自语道:
“对了!是《太平记》。”
《太平记》是他少年时代喜欢看的一本书,有些地方他甚至还背得出来。
这首和歌,唤起了他少年时的记忆。牛背上的武藏,悠游自在,口中念起《太平记》中那首和歌的章节。
志贺寺的上人,手持八尺长拐杖,垂着白色八字长眉,他谛观湖水波浪时,不意瞥见京都御息女所回志贺花园,心中顿生妄念,多年修行功亏一箦,一切娑婆执念也随之……
“忘了!”
武藏想了想,隐约记得一些:
返回柴庵后,虽然继续膜拜本尊佛,脑中仍然妄念余生。在念佛声中,仍然听到烦恼的声息。眼望暮山云彩,心中却想着你的发钗;望着窗外明月,仿佛你迷人的笑颜。
我这一生已经无法舍弃妄念,来生的罪业也无法消除了。只盼能到御息女所和你相会,倾诉我相思之情,那么我死也瞑目了。于是,上人持着手杖来到御所,在松树下站了一天一夜……
此时,有人从后面呼叫:
“喂!前面的,骑牛的武士!”
不知何时,牛只已经走到镇上了。
原来是批发场的伙计。
那人跑过来,抚摸着母牛的鼻子,抬头看看武藏。
“武士,你是从无动寺来的吧?”
他猜测道。
“哦!你怎么知道?”
“前些日子,我将这头有斑点的母牛租给一位商人,载着行李到山里的无动寺。武士,你付点租金吧!”
“原来你是饲主啊!”
“不是我养的,是一个牛贩在批发场养的。这可不是免费的喔!”
“我知道,我会付饲料费。如果我付了租金,是不是可以骑到任何地方?”
“只要付钱,要骑到哪里都可以。从这里向前走大约三百里路的地方,请把牛交给驿站的批发商。过几天下行的客人可以再租它载行李,便又可回到大津的批发场来了。”
“那么,我就付到江户郊区的费用。”
“好。请顺便到批发场写下您的大名。”
武藏于是按那人的指示,顺道走过去。
批发场接近打出滨的渡口,上下船只的人络绎不绝。这里是出外人休息的地方,因此,附近也有草鞋店、理发店。武藏慢慢地吃完早餐,虽然时间还早,他已经又骑上牛背,从批发场出发。
濑田已经很近了。
骑着母牛慢慢欣赏湖畔风光也无妨。中午之前一定可以到达目的地。
武藏心里想着:
阿通一定还没来。
不知怎么搞的,这次要和阿通见面,心里倒是很平静。
这是武藏对她的信赖。在跨越下松生死之地以前,武藏对女性总是砌着一面坚固的心理防线。对阿通也是抱着谨慎的态度。
但是,那天看到阿通明确的态度以及聪明地处理自己的思绪,才改变对她的感受和爱意。
以前,他一直用不信任女性的眼光看待阿通。对于自己的小心眼,他感到很抱歉。
就像男人接纳女人一般,阿通从那次以后,内心深处也信赖这个男人。
武藏心里已经完完全全认同她了。今日见面之后,不管任何事都会照阿通的期待去做。
只要不是歪曲剑道的事情,只要不荒废修行。
他一直很担心这两点。他担心自己会因沉迷于女人的鬓香而荒废剑术,丧失剑道精神。但是,像阿通这样有心理准备、通情达理、不会将理智和热情混为一谈的人,一定不会痴情于男性,不会成为男性的牵绊。只要自己不沉溺于女色,不自乱脚步就行了。
“对了,我们一起到江户之后,阿通走她的路,学习女性该学的教养;自己则带着城太郎走向更高的修行之路。然后,等时机成熟时……”
湖水的波光,映在武藏沉醉于幻想的脸上。摇晃的光影就像是投射在脸上的幸福之光。
中之岛位于二十三间的小桥和九十六间的大桥之间,岛上有古老的柳树。
濑田唐桥之所以会被称为青柳桥,是因为出外人对这里的柳树印象特别深刻所致。
“啊!来了!”
城太郎从中之岛的茶店跑出来,抓着小桥的栏杆,一只手指着一个方向,一只手向茶店内的人招手:
“是师父……阿通姐!阿通姐!师父骑着牛来了。”
来往的路人不明白这个少年为什么如此狂喜。大家好奇地看着他雀跃不已的举动。
“啊!真的是他。”
阿通赶紧奔过来,也和城太郎一样的高兴。
两个人拼命地挥着草笠、挥着手。
“师父!”
“武藏!”
没多久,脸上挂着笑容的武藏也走近了。
他把牛系在柳树下。阿通隔着河流见到他的时候,拼命地挥手叫武藏的名字。可是,等到武藏来到自己面前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微笑。而城太郎却拉着武藏说个不停。
“师父,伤好了吗?刚才看到师父骑着牛,我还以为师父的伤还没好,不能走路呢……什么?您问我们为什么会这么早到吗……这件事问阿通姐吧!师父,阿通姐实在很任性。她一接到师父的信,病马上就好了。”
“嗯!嗯……”
武藏也一直点着头,但是茶店里还有别的客人,老是提阿通的事情,害得武藏好像是前来提亲的女婿一般,发窘害臊。
茶店后面有藤架围着的小座席,三人坐在那里。和以前一样,阿通坐立不安,武藏也是默默不语。只有城太郎尽情欢笑、说个不停,尽情享受眼前时光的,只有城太郎一个人,以及绕着紫藤花忙个不停的牛虻和蜜蜂。
“啊!不好啦!这石山寺上空的天色变得那么暗,一定是要下大雨了。请各位客人到里面坐。”
茶店主人赶紧卷起苇帘,拉上挡雨窗。原本的江水已变成铅灰色,微风中夹带着雨气。紫藤花好像垂死的杨贵妃的袖子,被风吹得香气四溢。
由石山吹来的山风夹带着小雨,打在这些小花上。
“啊!打雷了!这是今年的初雷呢!阿通姐,会淋湿的!师父也一起进去吧!啊!好舒服!这雨下得正是时候,正是时候!”
当然这并非真的正是时候,或是有什么深层含意。但是,城太郎这么赞叹,武藏更羞于进到茶店里。阿通也羞红着脸,与紫藤花一样,在屋外淋着雨。
“嗯!雨真大!”
有一个披着蓑衣从雾蒙蒙的雨中飞奔而来的男子。
他跑到四宫明神的牌楼下,才松了一口气,并拨了拨打湿的头发。
“冒失雨!”
他看着翻腾的乌云,口中喃喃自语。
就在这一刹那,四明岳、湖水和伊吹一下子全变得水雾迷蒙,滴滴答答的雨声不断地传入耳际。
“啊?”
讨厌雷声的又八捂住耳朵,缩在牌楼下躲雨。
不久,乌云散去,又是雨过天晴。雨一停,街上立刻出现行人。远处传来弹奏三味线的声音。此刻,人群中有位婀娜多姿的女人迎面而来,她对着又八笑,好像有什么事。
又八不认识这个女人。上一页[返回目录]
女人开口说道:
“你叫做又八吗?”
又八很诧异,问明事情原委之后,她说:刚才店里有一个客人,说是你的朋友。他从二楼看到你,所以吩咐我一定要请你过去一趟。
听她说完,又八才注意到在这神社的周围有几家妓院。
“……事情谈完之后,你想直接回去也行。”
前来传话的女人,无视于又八的踌躇不前,径自带着他前往。一到妓院,其他的女人也出来帮又八洗脚,并换下淋湿的衣裳。
又八问她们:到底我的朋友是谁?她们却回答:你到二楼就知道了。很明显地大家都想看热闹才会卖关子。
又八心想反正衣服被雨淋湿了,只好暂时借妓院的衣服来穿。事实上,他今天和人约在濑田唐桥碰面呢!他很想赶快过去。等衣服烘干之后,希望妓院的人别强留自己。
“拜托了!可以吗?”
又八一再要求。
女人们轻诺道:
“知道了!知道了!干了之后,一定马上跟你说。”
说着,将又八推上楼去。
“二楼的客人会是谁呢?”
又八怎么也想不出答案。不过又八不但早已习惯这种场所,且一碰上这种气氛,脑筋立刻变得清晰,行为举止更是落落大方。
“啊!犬神师父!”
突然,对方先叫了一声。又八以为对方认错人了,停下脚步,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客人。他记得这个人。
“哦……你是?”
“你忘了吗?我是佐佐木小次郎啊!”
“犬神师父又是谁呢?”
“就是你啊!”
“可是我叫做本位田又八啊!”
“这我知道。因为我想起有一天晚上你在六条松原被狗群包围时所做的各种表情。我尊敬你是犬神,才叫你犬神师父。”
“得了吧!别开玩笑了。那时候我可被你害惨了。”
“相反地,今天可是想给你好处,才叫人去接你。欢迎驾临,坐下来嘛!喂!你们这些女人快给这位客人倒酒啊!拿酒杯来!”
“有人在濑田等我,所以我没时间相陪。喂!不要倒酒,我今天不喝酒。”
“谁在濑田等你呢?”
“一位姓宫本的人,是我小时候的朋友——”
话还没说完,小次郎就抢着说:
“什么?武藏……喔!原来如此!你们在山顶茶屋约好了?”
“你好清楚啊!”
“你的成长历史以及武藏的经历,我都详详细细地调查过了。你的母亲——阿杉婆——我在睿山的中堂见过她呢!而且你母亲也一五一十地把她以往的苦心全告诉我了。”
“哦?你见过我母亲?我从昨天就一直在找她呀!”
“她实在是个伟大的老人,真令人尊敬。中堂的众人也都很同情她。我也在临行之前答应助她一臂之力。”
他洗洗酒杯之后说道:
“又八,让我们干杯,忘掉旧恨吧!不是我说大话,有我佐佐木小次郎在,根本不必怕武藏这家伙!”
小次郎脸颊红通,把酒杯递给又八。
但是,又八并没有伸手去接酒杯。
虚荣的小次郎一喝醉,就忘了平常的态度和端庄。
“又八,为什么不喝?”
“我得走了。”
小次郎伸出左手,抓住又八的手腕:
“不行!”
“但是,我和武藏有约定啊!”
“笨蛋!你一个人去见武藏,恐怕还没到就被他杀掉了。”
“我们之间已经尽释前嫌。而且我要追随这位好友,一起到江户去。我要好好学习,才能功成名就。”
“什么!要追随武藏?”
“世人之所以批评武藏不好,那是因为我母亲说他不好的缘故,我母亲错怪武藏了。这次我才深深了解到这点。同时,我自己也觉悟了。我要向这位好友学习,虽然起步晚了一些,但却是我今后的志向。”
“哈哈!哈哈哈!”
小次郎拍手笑道:
“你真好骗啊!你母亲也说过,在这世上几乎没有像你这么容易上当的人,你完全被武藏给骗了。”
“不!武藏——”
“闭嘴!不要说了!哪里有背叛母亲、袒护敌人的不孝子?连我这个外人佐佐木小次郎都替你母亲打抱不平,而且也发誓将来一定要帮助她呢!”
“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到濑田。放开我——喂!女人,衣服干了没?把我的衣服拿过来!”
“不准拿!”
小次郎露出醉眼:
“不准拿过来。又八,如果你一定要依靠武藏,最好先见到你母亲,让她了解你的想法。也许你母亲对这样的屈辱无法释怀呢!”
“我因为找不到母亲,才想和武藏先到江户。等我能有所成就之后,我会自己解决所有的宿怨的。”
“这一定是武藏说的。明天我和你一起去找你母亲。总之,先问问你母亲的意见比较好。今晚我们先喝个痛快吧!也许你不喜欢,但还是陪陪小次郎吧!”
当然,妓女们也都加油添醋地帮着小次郎,一直不肯把衣服还给又八。
太阳下山之后,天更黑了。
又八若不借着酒气,就无法在小次郎面前抬起头来。但他一喝醉,就会像只老虎。他从入夜就开始喝,借着酒意把心里全部的郁愤完全抖出,宣泄无遗。
两人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睡着了。一直睡到下午才醒来。
小次郎还在房中熟睡着。昨天的初雷使得今天的阳光看起来倍觉清澈。又八耳边又响起武藏的话,很想吐出昨天的酒。
又八走到楼下,叫人拿出他的衣服。穿戴好之后,赶紧逃到屋外,来到濑田桥。
混浊的濑田川,飘流着石山寺的落花。紫藤茶屋的紫藤花也开始雕零,花瓣随着山风到处飘散。
“武藏说过他会牵着牛。”
小桥边和中之岛,都没看到牛的影子。
又八找过几个地方。最后问了中之岛茶店,才知道有位骑着牛的武士,昨天一直等到茶店打烊,才在入夜后住到其他的旅馆。今天早上又来这里,等了一阵子之后,才写了一封信。那人交代如果有人问起,就将信交给他。说完,把信结在屋檐下的柳树上就走了。
又八走到树下,看到武藏的信,像一只白蛾停在树枝上。
又八解开白蛾的翅膀。
“实在抱歉!久候不到,只好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