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两人都相当单纯。

阿通和又八比较好,而且她老是说武藏粗鲁,不喜欢他。武藏如果骂她,她会不服输的骂回去。两人同时忆起七宝寺的儿时情景,也忆起吉野川的草原。

但是,沉浸于追忆之中,只会让这宝贵的时光溜走。武藏打破沉默说道:

“阿通姑娘,听说你身体不好,现在情况如何?”

“没什么!”

“快恢复了吗?”

“我的身体是小事,你将到一乘寺遗迹与人决斗,是不是抱着必死的觉悟?”

“嗯!”

“如果你被杀,我也不打算活下去。所以我几乎忘了自己的病。”

“……”

武藏看着阿通,顿时觉得自己的觉悟,反倒不及这位女性的意志。

自己经常为生死的问题而苦恼。累积了多少平日的修行与武士的锻炼,好不容易才能有今天这样的觉悟。而眼前这位女子,既没经过锻炼,又没苦恼过生死问题,竟然毫无疑虑地说:

“我也不打算活下去!”

武藏凝视对方的眼睛,知道这绝非一时兴起的话,也不是谎言。她愉悦地看待自己的死,对死充满了平常心,如此祥和安静且视死如归的眼神,无论哪个武士也望尘莫及。

武藏既羞愧又怀疑,为什么一个女性能做得到?

他也感到迷惑。他担心将来,她会使自己乱了阵脚。

突然他大叫道:

“笨、笨蛋啊!”

他被自己的叫声吓了一跳,自己的感情竟然如此激烈。

“我的死是有意义的。以剑维生的人,死在剑下是理所当然的;为了端正纷乱的武士道风气,我必须不断接受挑战。我很高兴听到你愿意为我殉死,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像虫一般悲哀地活、厌世地死去,这有什么意思呢?”

阿通又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武藏觉得可能自己说得太过激烈,于是蹲下来说道:

“但是,阿通……仔细想想,我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对你撒了谎。从千年杉、花田桥那时起,虽然我无意欺骗你,但是实际上却欺骗了你,所以才会故意装出冷漠的态度。再过一刻钟,我就要面临生死决斗了。阿通,我说的是实话,我很喜欢你,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宁愿抛弃一切,和你一起过日子——如果没有剑的话,我真的很愿意这么做。”

武藏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中恢复了精神。

“阿通!”

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很难得如此感情充沛。

“我武藏犹如鸟之将死!阿通,我今天所说的话句句真心,请你相信我。不瞒你说,我日日夜夜思念着你,晚上无法成眠,连作梦都梦到你。无论睡在寺庙或是露宿野外,总是梦着你,最后只能将薄薄的棉被当成你,整晚抱着睡,忍受寂寞到天明。我为你着迷,一心一意恋着你。但是……但是,每当我想你的时候,便拔出剑来,疯狂的血液会随之静如止水,阿通,你的影子才会从我的脑海里像雾一般逐渐消失……”

“……”

阿通像一朵蔓草中的白花般抬起呜咽哭泣的脸庞,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一看到武藏认真热情的脸,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整个人又伏在地上。

“因此,我的身心早就融入剑道之中。阿通,剑道的境界才是我真心想追求的。换句话说,我曾经脚踏两条船,在恋情和进修这两条路上陷入迷惘、挣扎,烦恼再烦恼,好不容易才决心对剑道全力以赴。因此,我比谁都了解自己。我既不是伟大的男人,也不是天才,更不是什么特别人物,我只是爱剑甚于爱你。我无法为爱情舍弃生命,但是却可以为剑道随时殉死。”

武藏老老实实的说出真心话。他打算全部说出,但是,言辞的修饰与感情的悸动使他无法完全倾吐,有些话仍然梗塞在他的心胸。

“别人不知道我武藏是怎样的男人!坦白说,我只要想起你便全身沸腾,但是一想到剑道,我就会将阿通姑娘摆一边,忘得一干二净。啊!应该说连心里的角落都丝毫不留痕迹。找遍我的身体及心里各个地方,完全找不到阿通姑娘的存在——是我最快乐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能迈开脚步勇往直前。阿通,你懂我的意思吧?你将整个人、整颗心都赌在我这种人身上,今天才会独自一人痛苦。我由衷感到抱歉,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我的真面目。”

出乎意料之外,阿通纤细的手突然抓住武藏的手腕。

她已经不哭了。

“我知道……像这样的事……像你这样的人,我不可能不了解就爱上你的。”

“你应该了解,和我一起共生死是件愚不可及的事。像我这样的人,和你在一起的这个短暂的时间,可以把全部的心思用在你身上,可是,只要离开你的身边一步,我压根儿也不会把你的事情放在心上。你追随我这种男人共赴生死,不就像金钟儿一般死得没价值吗?女人有女人的生存方式,生存的意义与男人不同。阿通,这就是我跟你告别的话。时间已经不多了——”

武藏轻轻推开她的手,站了起来。

阿通马上又抓住武藏的衣袖。

“武藏,请等一等。”

从刚才起阿通的心中也有很多话要对武藏说。

武藏说过:

“像虫一样活着,像虫一样死去,这种不珍惜生命的女子的恋情是毫无意义的。”

还说过:

“一离开你,我就将你的事情置之脑后,我就是这样的男人。”

阿通一直想说自己不认为武藏是那种男人,不后悔这分恋情,但现在她只想到:

“无法再见第二次面了!”

面对生离死别,使阿通无法开口,无法保持理智。

“等一下!”

虽然她紧紧地拉着武藏的衣袖,想说出自己的想法。但此刻阿通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位缠绵、哭泣的女性而已。

武藏看到她欲言又止、充满女人的娇柔,纯洁的外表隐藏着复杂的情感,不禁为之意乱情迷。他最担心的,也是他最大的弱点,亦即自己像株根基不稳的大树在暴风雨中摇摇欲坠。他一向坚持的“忠于剑道”可能就要在阿通的泪水中崩溃,化为尘泥了。他害怕自己变成如此。

武藏只是为说话而说话,他问道:

“懂了吗?”

“懂了!”

阿通微微点头。

“但是,如果你死了,我还是会跟着你死。身为男人的你,为了剑道欣然面对死亡;而身为女性的我,也会为了你而死。绝不是像虫一般——也不是因一时悲伤而寻死。因此,这件事请交给我自己决定吧!”

她胡乱地说了这些话。

她又说道:

“你的心中是否已将我当成妻子了?若是这样,我就心满意足了。我感到欣慰,也觉得幸福。你说过你这么做是因为不愿看到我不幸,但是,我并不是因为不幸才寻死的。虽然世上的人都认为我不幸福,但是我却一点也不这么觉得。干脆这么说吧!现在我的心情就像等待出嫁的新娘,快乐地等待着在清晨的鸟啼声中死去。”

阿通一连串说了这么多话,以至于气都快喘不过来。她抱着自己的胸口,好像陶醉在幸福的美梦里。

残月还有点灰白,树上开始弥漫着雾,马上就要天亮了。

此刻——

她的眼睛突然向山崖上方看去。

“哇!”

山崖上传来女人有如怪鸟的尖锐叫声。

那确实是女人的惨叫声。

虽然城太郎刚才攀上那座山崖,但是,那绝不是城太郎的声音。

那叫声非比寻常。

是谁呢?发生了什么事呢?

阿通被那声音唤回神,睁眼仰望布满雾气的山顶。武藏趁这个时候静悄悄地离开她。

(再见了!)

武藏一句话也没说,只在心里说了声“再见”,便迈开脚步赶赴生死决斗的地点。

“啊!他走了……”

阿通追十步,武藏也跑十步,并回过头来:

“阿通,我完全了解你的心意。可别毫无意义地寻死呀!也别让不幸使你软弱得滑落死谷深渊呀!把身体养好,以健康的心态再好好想一想。我并不是平白无故急着丢弃生命。只是以一时的死,换取永恒的生命。阿通,与其在我死后跟随我而去,不如留着余生好好体会我的话。因为我的肉身虽然死了,我的精神却永远活在人间。”

武藏又继续说道:

“好吗?阿通!你别跟在我后面一个人走错了方向喔!别以为我死了就跟着到阴间去找我,我不会在阴间的。即使过了百年、千年,武藏也会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活在剑道的精神之中。”

说完,武藏已经离阿通很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

阿通茫然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的灵魂已出了窍,随着武藏的身影离去了。离别的悲哀,是因为两者分离所产生的感情。阿通现在的心情,并没有各奔东西的感觉,而是两个合而为一的灵魂走在惊滔骇浪的生死边缘。

沙、沙、沙、沙。

这个时候泥沙从山崖上崩塌下来,落到阿通的脚边。随着落石的声音,城太郎拨开树枝和杂草飞奔下来,边跑边大叫道:

“哇!”

连阿通都吓了一跳:

“唉呀!”

原来是城太郎戴着从奈良观世音寡妇那里拿到的一个女鬼面具。他想这次大概不会再回乌丸家,所以就将这面具带了出来。现在他正戴着那面具站到阿通眼前,举起两手说道:

“啊!我吓了一大跳!”

阿通问道:

“城太郎,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阿通姐你也听到了吧!有一个女人的惨叫声。”

“城太郎,你戴着这个面具到哪里去了?”

“我爬上山崖之后,看上面还有道,就再往上爬。刚好那里有一块大岩石,我就坐在那边,看月亮西沉。”

“戴着这面具?”

“是啊……因为那里可能有狐狸,还有其他的动物出没。我想戴这面具可以吓吓它们,以防它们靠近。后来,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惊叫,就像树精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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