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江公后病好回家,独待新姨最厚。每夜间未免携云握雨,新姨怀了身孕。正是:着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

至次年二月,也是一个儿子。大夫人见了,欢喜之极。着人报与老爷知道。江公正买得一只雪里拖抢日月眼的小猫抱了进来。又闻新姨生子,快活之极。竟到房中来看。那猫一跳,在新姨床边,伏在地下,动不也不动。犹如养熟的一般。江公私谓夫人曰:“这个儿子是也,不须疑心得的。”夫人笑曰:“这是真正老狗养的。”过三朝将及满月,算来正是楚楚生的大儿子周年。却是一日双喜。那诸亲百眷不待邀请,俱摆贺礼庆贺,许表侄称贺己毕,道:“禀上姑夫,侄儿有一奇事。三月前间,运粮船上,买得一只金丝哈巴狗儿到家。只是不住的叫,食也不吃,已饥瘦了。昨日邻家召仙,侄儿往叩功名,蒙许大发。因又说起狗之一事,仙乱批道:

昨日金丝狗,去岁孔良宗。

只为心轻薄,投胎报主翁,雪猫日月眼,前伏产房中。

王姨王楚楚。意与狗相同。

侄儿归家说与众人,一齐叫他孔良宗,他便摆尾摇头,似有欲言不能之状。呼他道:“如果是孔先生,快快吃饭,明日送你江衙里去。‘他登时把饭吃了,再也不叫。如今特特送来。”一众亲友称奇。江公亦讶,只见素梅抱出猫来,大家一齐欢喜。便叫:“苏姨娘。”那猫应了一声,连叫连应。连江公笑得不住。猫犬俱交素梅收了。吹打送席。做一本新戏名为《万事足》。

正在半本之际,报人一声锣响,抢将进来。报道:“老爷新起福建巡按御史,敕上专为科举。伊选着江五常,闻报即时起马,毋负朕意。”抄部文的打发了报人,诸亲一齐把酒称贺道:“一日三喜,亦是罕闻。”许侄曰:“一日三报,亦是奇事。”江公说:“什么三报?”许侄曰:“狗报,猫报,方才官报。”亲友哄堂大笑。江公道:“老夫正欲堂前写一对联,曰:

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

如今起了官;这对儿不能对下。许侄曰:“姑爷略改过几个字儿,也还贴得的。”江公道:“怎么改?”许侄曰:

“为官一味清,有子万事足。”

江公大笑:“改得好。”登时取一幅朱砂红纸,写完贴了。做完下本戏文。次日,打点到任,亲友饯于西水驿。江公笑曰:“我今应着关帝签诗二句:五十功名心已灰,那知富贵逼人来。”

亲友续曰:

“更行好事存方好,寿比冈陵位鼎台。”

亲友大笑而别。

须臾道尊、府县乡绅,举、监、生员一齐奉饯。江公道:“治生有何德能,劳大公祖、太父母,老先生齐来赐顾;何敢当之。”一众官员道:“还有唐诗集句,奉为祖饯:

治教休明泰运开,何中。

乘骋今向闽南来,杨锋。

绣衣春暖神仙府,刘宗选。

翠伯双飞御史台。

忧国正操言事毕,施钧。

观风须展济川才,窦年。

谁知草惬风行处,陆放。

文化如今遍九垓,条苦令。

江公深谢,欢然而散,随掌号开船。三十名纤夫,把那座船似行云流水一般,风也似快,登时拉到陆门。

天色晚了,江公辛苦,船上初更,便自睡了。约摸二更时分,那船已到皂林。见一个妇人呈一纸状子。跪在江公床前。口内叫:“老爷,一纸下情在此。”江公接来看了,把那妇人一看,正是王楚楚。道:“我知道了,去罢。”醒来已是三更。江公道:“原来有这般奇事。”未到天明,已过崇德。那县令差人赶送下程,江公分付,再添十名纤夫船索,一扯到杭州。有司见是按院分付,敢不遵令,时到了塘栖。

未到申刻,船已到关了,分付取一名帖拜关主,就要开关,把船傍在马头上。正待上轿,听见屈声高叫,江公叫过来道:“为何事叫屈?”那人跪下道:“老爷,小的住在湖市。姓梁,家中接待客商度日。止生得两个儿子,旧年偶然有一个余姚秀才,叫做于时,在此寻馆。邻居家边一齐撺掇小的,我们各家也有一二十学生,我们出了束修,要小的供他酒饭。上年二月坐馆,五月初就病在小的家下,只得请医调治。后来到半月,双眼瞎了,病到脱体。小的见他书已教不成了,众邻居各送半载馆谷,学生早已散了。小的再出些盘缠,着人要送他归去,他又死不肯归,又要小的一年束修。直捱到年,又不肯去。白赖在家,前日他家中来寻,小的忍着气,只出了一年学钱,待他好回。他仍旧又住在小的家里,动不动便道:“凌辱斯文。‘小的情极,只得奔告老爷。“江公道:“我非本地方官,也不便问得,但此一椿事,我也知道。快叫他来,与你赶他去罢。“只见他扶了一个瞎子先生到了船头,一齐跪下。江公道:“于时,怎么说。“于时道:“老大人在上,听生员跪禀。生员上年二月到他家教书,五月间偶得小恙,他家中大小人等,嗅怪在他家养病,把生员乘着病里,竟把两只眼睛都弄瞎了。生员教书为业,一生止靠两眼,如今瞎了,教生员怎样教书来。老大人把生员一身,判在他家养膳便罢了。“江公道:“胡说,你前年冬底在嘉兴宜公桥王家教书,有一乡里孔良宗,托你寄银二十六两到家下,你暗中窃取一只红鞋,并诗一首,又到酒肆引诱他短处,到船中又换了低银,又落了他六两银子。到上年只合丢开罢了,你又忍心害人,把红鞋做诗一首,央人寄到江家,害他闺阎参商,以致激死王氏。他拿你一灵至松江李王处听审,李王命取汝眼珠,放你还魂。你今仍复作陷良民,罪愈深重矣。“向他家中寻来的人道:“快快领回,如违重究。“于时见江公说出心事,一毫不差,吓得毛骨悚然。唯唯而退。那姓梁的主人,把头叩个好响,叫:“神明老爷,若不遇着老爷,被他累死了也。江公又差皂隶二名,押他到余姚本县讨了收管。那于时好生没趣,只得收拾,叫乘轿子,抬了而去。

江公穿城过了,竟到浙江驿起夫进发。他坐在船中想道:“这于时一节,若非楚楚梦中呈得明白,只我何由知之。”正是:

梦中言语记来真,莫道无神又有神。

万事劝人休碌碌,近时报应不差分。

江公未及一月,到了隔界。那官员人役涌来迎接。到任行香放告,料理秋闱,三场任事谨慎,揭晓得了九十名门生,就如得了九十个儿子一般,人人孝敬。将次完了武场,差人进京复命,自往家中快活。见了夫人、新姨、四个姬妾,又不愿做官了。后来江文先进了学,两个小儿子后来同入了伴,三子并皆登第,官居台省。夫人累封,子孙奕世金貂,至今为秀水名家焉。

总评:

孔良宗诱奸主妾,王楚楚借便风流。惩于夭折,报于猫犬,气亦平矣。而于时心存胞毒,险害贞姬。抵换低银,生机巧窃,殊为痛恨。李王云彼双珠,绝彼恶业,是莫大功德也。不遇江巡,尽吐其隐,而犹然逞狠,焉有南归那。新姨孕子,皆因贞处生来;夫人累赠,亦是贤德之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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