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傍晚,稳婆去了。唐氏留一妇人,名唤素梅道:“他的丈夫随员外出去,你可在此,夜里伏侍费娘子。倘要汤水之时,不可迟误。”素梅随了唐氏,到了房中,拿着铺盖,就在彩云床前铺下。倒也小心服侍,递汤送水,不用彩云分付。正是:

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成尘。

且说冯吉到次日到家,闻知费娘子分娩,大失所望。所喜身子还健。密骗道:“我想产后妇人是虚怯的,其夫之事,不可与他闻知。一时若死,把什么来弄。只说别人请他苏州游虎丘去了。安着他的心,待他健了,把甜言蜜语哄他,一家住着,朝夕送些酒食,先去结他的心,那时网中之鱼,待事成了云云再娶。”冯吉道:“这话说得有理。”明日,着人送酒送食,彩云感激他夫妻二人道:“幸喜得好人相逢,只不知丈夫苏州几时回来。”

且说素梅丈夫叫名阿魁,极嘴尖的。一日,素梅问阿魁:“费相公不知道几时回来,他娘子日夜挂念。”阿魁道:“若要回来,这一世不能够了。”素梅惊问,他就一五一十把前后事情尽言说了。又道:“明日晚间,还要抢他妻子进来,云云着哩。”正是:

夫妻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这素梅因伏侍彩云好了,彩云感他好情,私下与他一套衣服,又有几件首饰。素梅又喜彩云为人温柔,倒十分心里喜欢他的。听见丈夫说出此事,如冷水淋头一般,吃惊非小。阿魁叮咛,不可泄漏,素梅道,“自然。”自己心下十分不乐,他想道:“我如今欲通知费娘子,他是女流,一时干出余事,岂不害他,欲待不说,倘员外明晚用强,这费娘子不像个肯从的,一时间死节亦未可知。可惜这般一个好人,终不然看他落局。看我院君十分怜他,不免把此事一一的说与他知道,救他一命,有何不可。”便三脚两步进了院君佛堂,把前事尽情说出,惊得面如土色,话都说不出了,停了一会道:“素梅,自古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有理会了。你悄地里通知费娘子,只说,员外明晚抢你,进来一事,那费官人在监之事,且瞒着他,恐他一时知道,生死难料。你的哥子在江内摇船,可去唤他来,连夜送了费娘子还德清。到他家中,此事再与他道,未为迟也。”素梅别了院君,急到费家,悄悄与彩云说了这一番话。彩云吃了一惊:“缘何有这般奇事。”便哭将起来。素梅忙止住道:“院君叫船连夜送你归去。你可快快收拾,若员外一知,插翅也难飞了。”彩云道:“一时间那得船来?”素梅说:“我哥子在此摇船生意,待我去河口看他在否,如不在,只须你管家另雇便是。”素梅忙去河口一看,恰遇正好回来。素梅忙叫哥哥:“院君着我唤你的船,连夜到德清送一亲眷去,与你船钱。”那船户道:“这等,待我收拾到来便了。”这边彩云忙忙收拾,已傍黑了。船一到岸,费才夫妻并素梅一齐相帮搬运,收拾得更尽。彩云着素梅上覆院君,千恩万谢。着素梅道:“我官人来,且不可说什的,一时竟气起来,未知凶吉。只说我身子不健回的。我自慢慢着人来酬谢你。”两下流落泪来,唐氏又唤素梅,送些下情酒肴道:“欲来亲送,恐员外得知道不好了,改日着人来望便是。”两下别了,正是:

鳌鱼脱却金钩钓,摆尾摇头再不来。

那船连夜往德清进发,彩云到家不题。

且说冯吉次日打点抢着彩云,那凤成东早早已来了。各人打点做事,只有唐氏与素梅两人在佛堂中暗笑。那冯吉抓耳揉腮,心火不安。巴不得到晚,心中等不得,先去看看着。只见门是掩的,推门一看,净悄悄的,便一步步踱将进去。并无人影、又走进内室,只见桌椅床灶而已。吃了一个惊,回身便走。恰好撞着密骗,道:“走了,走了,事不谐矣。”密骗吃了一惊,道:“何人走了消息?”冯齐叫齐使唤家人,忙问:“何人走我消息?”各人目定口呆。连阿魁也赖,不曾对人。说来正是:

空施万丈深潭计,那得骊龙颔下珠。

冯吉道:“怎了,怎了,空着了,害费生如何了结!”凤城东也没理会处,只见家人说:“县里差人催审,在外边坐着哩。”冯吉怨着密骗,事又不成,打这样天大官司,如今怎了。密骗道:“事不干差,只是走了雌儿。有心如此,一不做,二不休,一边往牢里用些银子摆布死了老费,一边告着他妻子,说赁屋为名,偷我资财,连夜运回,那时少不得出来对理,再施计策谋来便了。”冯吉道:“如今差人,你去回他,再迟几日来听审。”免不得吃些酒食,送个包儿,竟自去了。密骗又与冯吉道:“事下宜迟,拿些银子到狱官处使用,着他动张病呈,弄死了他,再好谋娶。”登时冯吉叫阿魁带了银子,随了凤城东到狱里使用。

且说费人龙,那日醉里睡在监中,直到黄昏时候,方才有些醒意。此日禁子虽然收监,然见是个斯文醉汉,又不知何等样人,狱官先分付放他在官厅上傍睡着。这一时醒来,也不知天晓夜暗,只听得耳边厢喝号提铃,好生惊恐。把手去摸,又不在床上,又无衾枕,寒冷起来。又不知在何所在,竟不知身陷狱中。吆吆喝喝,直至天明。坐起一看,还只说在冯家厅上,他整衣立起。

须臾,厅后走出一个人来,头上戴着一顶四角方巾,身上穿一领旧褐子道袍,脚下穿一双秋子蒲鞋。人龙一见,未免整衣上前施礼。那狱官姓卜,名昌,乃北京顺天府宛平县人。年将半百,只生一女,年二十岁了。因随任来了四年,尚未有亲。妻子早已亡过,只带一房家人媳妇四口儿,到崇德县来做官。为人耿直,他一见人龙上前施礼,他已知道是个有名的秀才,乃逊他大首拜揖。人龙回礼就座,便开口动问:“老先生此处敢是府上么?”卜昌见他还不知是牢狱,倒一时不好便说:道:“先生还不知道,请到里边书房再讲。”把人龙引进了书房,坐下道:“且请梳洗了再说。”忙分付家人送水洗面,又拿了自己梳具与他梳头。又分付女儿秀香打点早饭。秀香见说,道:“爹爹,是个犯人,为何如此待他?”卜昌道:“你不知道,这人是个秀才,我方才仔细看他,是个贵相,不是犯法的人。况又未曾经审,未知怎的,那里不是施恩的所在。你依着我,三餐茶饭,不可怠慢他。”秀香听了这几句话,便齐齐整整的打点,请他饭罢,卜昌方说:“先生,想你虽在牢狱之中,非其罪也。”人龙听罢,吃了一惊道:“正欲动问,念小生素昧平生,极蒙垂爱,不知老丈尊姓高名,力何学生到此取扰?”卜昌笑了一笑,道:“先生,在下草芥,前程是本县狱官,兄被人告在县堂,昨日闯下来的。”人龙听了几句话,正是:

两腿不摇身已动,面皮不染色先青。

有半个时辰发抖,那牙儿哈哈的响个不住,那里说得出来。须臾,又施礼道:“不知得罪何人?”又问:“不知学生是何人告发?是何事情致于下狱?”卜昌道:“这般不知,待在下往陈房里查与先生看。”他便去了。人龙想着,好生利害,竟不知何事关在此间,又想妻子不知可晓得否,正想间,卜昌取了原状,递与人龙看。未看之时还好,看罢了,一时手脚恣将起来,那身子软将下去,一气便倒在椅上。秀香看见,泡一碗姜汤,着人送出来,勉强呷了两口便道:“冯员外与学生交浅情深,初时请做《雪景赋》送本县的。次早又涣我写,便言以后相好往来,前日邀至后居,与一个密骗成东,二人将我灌得十分沉醉,后竟不知几时到了此处,哪有打死人的道理!又不知为什害我至此,不知怎生样审问的?”卜昌道:“不曾审,太爷府里去了。若是审过,不知怎样吃苦。那里遣放你坐在此间。据你说来。醉酒是实的,醉了四肢已软,那有气力打人,况又斯文人,料不动手打人。不若且在我处食饭,待太爷回来,告一纸诉状。如问得不妥,着人往上司去告。”人龙道:“县尊与他交好,恐听下面之词,如何是好?”卜昌道:“为何你知他与县尊交厚?”人龙道:“因送围屏赋雪,是我做的。”卜昌道:“诉状上倒要写出来,便不能为他一边,侍我与你出力便了。”人龙道:“多感恩台用情,若有出头日子,犬马报德,决不相负。只是记念寒荆,不知怎样,想今又将分娩,实是放心不下,不知老恩台可放得学生一去否?”卜昌笑将起来,“书生不知法度,不要说这人命关天重罪,就是些须小事,也私放不得的。设或有大分上,也直待太爷回。有的当保人,方使得的。那有私放得的!”人龙听罢,流下泪来。卜昌道:“兄且放心,自古牢狱之灾,命中犯着,一日也少做不得的。”又说:“官司多一日不拘,少一日不吃。准准的该晦气,脱了自然消释。”人龙想着道:“算命的果然说道我身有大难,死也死得的,往百里外躲避,过了百日适好。如今正在百日内,遭此大难,可见有命。”卜昌道:“算你后来如何?”人龙道:“据他说,后来功名显达,不足信也。”卜昌道:“目今应,后来必应。自古说得好: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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