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一日。
自前日起连连阴天。从温特·登林荫大道至赛场的街道上,突击队的褐色队列突然止住了前往的群众,靠近会场的地方,换上了更为精锐的黑色近卫军,笔直的道路上空,Zeppelin飞船悠然、平稳地飞行着。仰望天空,恰似置身海底。
下一届奥林匹克轮到日本,这是不久前定下来的事,街上的旗帜中,可以看到日之九旗帜急剧增多。这是上天给日本文化垂下的一根绳子。飞船的巨大身躯再次出现在大型运动场上空。静静横卧在椭圆形会场上空的船姿之美,仿佛穷尽了机械文明精粹之能事。和平的号角从塔上吹响,应和着号角,奏乐开始,欢呼声高扬而起,希特勒自正面入口处入场,纳粹的举手礼斜向一边,像一支穗梢整齐的长矛。
肃然庄严的场内,恰值开幕的钟声由轻及重渐渐敲响。随钟声响起,全场肃静,一队希腊选手由旗手开道,步伐整齐地走来。接着,按罗马字母的顺序,五十个国家的团队陆续入场。每出现一个新的团队,来自各国的全场观众便掀起一阵掌声的浪潮。我觉得,此际我得以亲眼目睹到了一种欧洲的态度,那便是,民族相异的全体观众,一方面为共同的兴奋所裹挟,一方面又依照各自不同的爱好而欢呼鼓掌。
行进到希特勒正前方的各国选手,必须行本国礼,但能讨人欢心的,则是那些行德国式宣誓举手礼的。仰视着正前方入场的团队里,有英国和日本。对这两支队伍,观众都沉默着不鼓掌。服装和色彩上显得明快的国家,会因此而赢得掌声。奥地利与美国,毋宁说是因政治性背景,欢呼声盖过了全场。而只有一名旗手组成的哥斯达黎加,其寂寞的孤影,激起了一股格外盛情的欢呼热潮。法兰西则在德意志的环视之中,寂静地、沉默地通过,就在一般观众觉得理所当然的一刹那间,他们却在来到希特勒跟前时,突如其来地行了个德意志式的宣誓礼,在这微妙的逆转中,观众爆发出响彻云霄的欢呼,久久不能平息,以致接续在后面的英国,只得在观众给予法兰西的欢呼声中行进。入场中的瑞士旗手将旗帜高高抛起再接住,口中发出怪声,向观众打着招呼,闹不清到底是什么礼仪,看上去就像一种杂耍,庄严的会场由此埋下坍塌了一角的危机。
中华民国是带着凉帽入场的,漂亮整齐的脱帽动作,让人感受到了一种民国的优雅。日本选手的后半截显得步伐凌乱,他们是踩着不该踩踏的草坪进场的,目睹此情此景,不由得想起日本主办奥林匹克给选手带来的兴奋,遂不免为之捏一把汗。紧随其后的意大利,那堂堂正正的行列,获得了如潮一般的掌声。德意志最后出场,是所有参赛国中步伐最整齐的,而白色服装那种明快色彩,看上去使得场内的紧张显得越发紧张,就像是上紧了的发条。
继组委会主席莱瓦特致辞后,希特勒宣布开幕的话音一落,立刻鸣响了礼炮,数千羽鸽子腾空而起,划着圆弧,在场内飞翔,每当礼炮隆隆响起,它们便旋转着,越飞越高,朝天空飞散而去。此际,一名选手手持来自希腊奥林匹亚的竹刀状松明圣火,飞跑而来,在铁制的巨大火盆上点燃了一片火焰。就在观众庄严注视着火焰熊熊燃起的当儿,静静地,缓缓地,合唱队高声唱起了理查·斯特劳斯为奥林匹克所写的歌曲,各民族间的和平之战由此揭开了战幕。
八月三日。
昨天(二日)和今天(三日)天公不作美,出门时观天,日头像要掉下来似的,心想,今天日本要全功尽弃了。日本人好比植物,碰上一块云也会觉得皮肤起皱。柏林赛场呈圆锥形,圆锥的底部和边缘,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在这见不着天空的平面上,平时的训练便都不管用了。对日本人说来,破不了自己的记录和输去比赛的最大原因,便是赛场上整天阴沉沉的,只能抬头看见一丝狭窄的天空之故。像赛出了较好成绩的村社、山本,她们出场时恰好太阳破云而出,赛场内洒下了少见的阳光。寄希望于超水平发挥,便非得仰仗这种自然之力不可。山本的投枪,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临到她出场,别的项目中的八百米赛跑突然掌声四起,接着投第二杆时,跳高那边又鼓起掌来,这一来当然就没戏了。败下阵来,手里抱着盛衣服的包袱,无精打采退场的身姿,就像是让夫家休了妻后、回到娘家去的倒霉主妇。村社与芬兰队的一万米长跑是今天的压轴戏,三十一名选手中,从第一圈到第十二圈,村社一直一马当先,等到跑完第十三圈稍稍被拉后,心想这一下不行了,结果跑第十六圈时,她将一名芬兰选手甩到了后头,跑后面两圈时,芬兰三名选手争拔头筹,村社跑在第四,接着村社又跑到最前头,以为局势就这么持续下去了,可接下来便不行了。这样的时日,肉体只是当做了一样物品,强大的肉体几乎完成了所有的比赛项目。迫在眉睫观看一个民族肉体上的极限,其壮观的程度,你在阴霾的奥林匹克之外,是绝对看不到的。在这日本成败之日,我仿佛置身一个大实验室,不时地手持望远镜,就像手持显微镜,观察着人的筋肉,并以此为乐。
八月五日。
四日,五日,一批日本选手出尽了风头。直到昨天,观众还在觉得奥运会是黑人和德国人独霸的舞台。待德国沉寂,日本抬头,各国的声援便悉数拥向了日本。尤其是前天的村社和昨天的西田、大江,不时博得满场掌声。跳高决赛时,日头已经西沉,观众俯视脚下灯火通亮的赛场,一个劲地呼喊着西田和大江的名字,只要她俩的身姿跃起,便会变得鸦雀无声,愈到后来愈是如此,只剩下向各国发送新闻的打字声和在半空中迸溅着的奥林匹亚火焰声。目睹此番情景,我一个劲地期望,轮到奥林匹克在日本举办的那一天,观众的态度也都能表现出如此出色的公正和光明。
从巴黎归来。
离开法国前,我跟中岛健藏要了本他译的《拉谬》,想在那边定定心心对照法文本读一读,虽然只拿了这一本,结果还是一字未读,带回了日本。现在读来,书中一开始所记述的从巴黎到诺曼底的取道,和我去卢昂所走的是同一条路。
书中,司汤达把主张修风景得处处筹划周到的巴黎人毫不留情奚落了一通,即便不把这种奚落看做是来自格勒诺布尔人的观点,它也有着攻击得在理的价值。
不过,像这种“攻击得在理的价值”,还不是我们这些外来者所能考虑的问题。巴黎自然是适合于所有外来者攻击的目标,但不管你是谁,怎么个攻击,就像踢球,踢来踢去,“我心我自知”,结果,默默踢回的仍是巴黎。
世界上,一个有才能的人物,攻城略池之后,暗自返回自己的故乡,形象会整个儿一变。一个自矜美貌离家出走的女子,会因为领悟到美貌不足恃而重返故里。与之相似,男女双方彼此相恶的结果,却缔结了一场相爱,这恐怕是最新潮的现代恋爱方式了。对这种男女相爱方式,到底什么样的批判才有效呢?戏剧比人生高尚得多,这话一点不假。
法国总理莱恩·布洛姆年青时写过《司汤达论》和小说,他那个时代所写的记事,已由巴黎索瓦尔书店出版。在日本,通常人的观点是,小说是傻瓜写的东西。但在法国,唯有做写小说的傻瓜,才是有助于生活的。像法国这样,用文学来指导生活,并且常常靠文学来滋润生活的,我还不曾见到过第二个。正因为如此,纪德曾有言,伟大的东西总是世俗化了的。但任何人都会有碰壁的时候,遇到这种时候,许多人便会重新返回自己,返回到年青时代。
六七十岁起开始学习语言,平等地尊重十六七岁的少年,独立独行,不在乎年龄,这种法国人的人生态度,我以为,它的根基便在于常常努力从自己的年龄里去发现青春。我在巴黎逗留时觉得最羡慕的一件事,便是法国老人的潇洒和豪爽。是彻底的个人主义致使一个男子变得如此的吗?我常常关注和观察着老人。我深知,那种老人就该像个老人那样活着的日本涵养,那种让人生过得安逸的涵养,是接受不了法国老人的生活态度的。我也很想在脑子里勾画出一个十六岁少年的模样,重新学习和校正自己的人生。意识到朝气十足而不是学得老成持重,才是现代修养中最重要的,这想法大概也是受惠于法国。这谈不上什么青年论。什么是成熟呢?谁也说不上来。
我曾以“失望的巴黎”为题,给《文艺春秋》写过一篇通讯。那篇文章在巴黎的日本人中引起了异议,并让身在日本的朋友十分担忧。其实题目不是我加的。我之于巴黎,与其说是失望,毋宁说更多的是得益。听说,不久前,在柏林的日本人在文章中写到了柏林饭菜难以下咽的烦恼,从而招致了国内许多人投书,受到很厉害的责难,诸如“你懂柏林饭菜的味道吗”,等等。在国内那些曾出过国的人里边,现在有不少人是以守望圣地的心态,将异乡他国当做自己心中的故乡在过着日子的。
袒护巴黎的,和袒护柏林的,以及袒护伦敦的,他们之间的热心争执,是国外一道常见的风景。正宗白鸟去莫斯科时,带路的是个日本人,见白鸟一路上见到什么就骂什么,便规劝说,既然如此不称心,何不赶紧离开莫斯科呢?这位做向导的,虽不是特别偏爱莫斯科的人,可在那儿住久了,自然而然就对那块土地产生出了眷恋之感,这大概是谁都难免的吧。西条八十和藤原义江在国外相遇时,不约而同地讲起,“看来看去,还是日本最好,真想早点回去”,以致使人感到,这些对异国心仪已久的人,莫非也和我辈彼此彼此难分伯仲。在国外度过了十数个年头的人则对我们这些初出茅庐者讲,西方人要是不去日本留一次学的话,那就蠢了。光看他们的表情,是弄不清年青还是年长的,年龄这东西,是以所出生的国家为根基而成长起来的,我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年青时出国和年老时去海外,他们得力于祖国的情况是大不相同的。偏激点说,年青者甚至比年老者在对待祖国的态度上更容易变得老气横秋些。我们这些人应该还称得上年青,可一来到国外,便会意识到自己已疏远了青年,什么都觉得无聊,不感兴趣。
漫无目的来到海外,想看的东西看过之后,又无用武之地,剩下来的便唯有无聊而已。清早醒来,天天苦于吃不准今天该上哪儿,女主人白天会做些什么样的饭菜出来。这里边让我最感困惑的是:建筑物太高,挡住了天空;使人心灵感到压抑的石墙,无论走到哪儿都没个尽头。比起山野间荒凉的风景来,这种挺拔的石墙的萧条相貌,更容易使人滋生出鬼言之心。比起凝视对方的纤细爱情来,还是一不做二不休、甘作甘为更容易赢得对方的心。
为恶是行动,为善也是行动,如果说这是石墙之中的一种心理习性,那么日本式的低徊观望,则是草木风月之中的一种心理心胜。所谓东亚趣味,在我看来,便是指你最终无法从东亚人中脱身离去。近来蔑视东亚趣味的思潮有愈演愈烈的迹象,但我觉得,促成东西方汇同的这一理想,千万别搞得像电化合物那么廉价才好。
你对柏林、巴黎没什么好感,你把这些写出来,便会遭到来自方方面面的攻击,这种麻烦,我以为在俄罗斯会格外厉害。在巴黎的日本人里边,对巴黎卫护得最尽心尽力的是伴野商店老板,此人因此荣膺了法国政府颁发的最高荣誉勋章。然而,由于回东京时在电台里不经意触及到了法国人不善不美的地方,于是,返回巴黎后受到了传讯,被严厉叱责后,听说法兰西最高勋章也被收了回去。实事求是地和盘说出自己的真实感受,不仅说自己国家,就是说别的国家,现在也已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德川时代那种封建时代才会有的担忧,正在朝做梦也意想不到的地方延展开来,就连一时间以自由主义已臻全盛而夸耀于世的欧洲,似乎也难以幸免。这类使人发出深深感慨的事情,比比皆是。
我在柏林时,有这么一种恐怖,即使你是外国人,也会因为谈论政治而被捉去杀头,所以老觉得有人在警觉着你,而到了莫斯科,就连拍照也遭到了禁止,让人深感行动的不自由。与人相见时,判定此人到底是左派还是右派,这种观点浓重地弥漫在整个世界。人类不可能自由地观察世界,这一想法如今已成为一种世界性共识。西班牙战乱,正是这一观念的争斗所致,这是当今无人不知的事实。并且,又出现了可以在某种意义上将游客当做间谍的事,以致所有的人都和这种谬误的封建思想脱不了干系了。沉没一次就赶紧攥住一根新的绳头,对置身于这一处境的现代人说来,那种袖手旁观、安度时光的日子,无异于痴人说梦。
去那里看看便会明白,日本仍容忍、保存着这样一种自然的态度。《苍术之歌》中唱到的那种奋不顾身击杀对手、与之同归于尽的离奇的武术场,就像丹波山深处的修行场一样,还继续存活着。在那儿,承着光亮,分不清到底是野蛮人还是文明人,正盘腿而坐,不知在朝谁大模大样嘿嘿发笑。
越过乌拉尔,进入西伯利亚,一见到绵延数千里的原野,这之前经历过的欧洲知性文化,便简直如同一座浪漫、虚幻之城。然而,这种辜负了人类努力结果的观点却依然纠缠着我们。
欧洲文笔之士的相互争斗,往往网开一面,避开对方最致命处,而日本的文笔之士却是,要么不动手,动手就非得致对方于死地不可。以不攻击人的致命处为怀,这一宽厚风习通常与我们并不疏远,但揪住人家小命不放的现象,如今却是无处不在。《苍术之歌》里繁盛着的,正是那种祈求福德圆满的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