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自家下种妻怀胎,反说天尊引送来。只道生儿万事足,那知倒是祸根荄。

做鬼戏,惹飞灾。赃官墨吏尽贪财。银钱诈去犹还可,性命交关实可哀。

右调《思佳客》

话说活鬼因求着了儿子活死人,要在这三家村势利场上起座鬼庙来还那愿心;办齐了砖头石块,揵当作掮下无数木梢,叫了五色匠人,那消半年六个月,早已把座鬼庙造得齐齐整整。中间大殿上,也塑三位天尊。因梦中送子来的是苦恼天尊,故把他塑在劈居中。上首塑了穷极无量天尊,下首塑了逍遥快乐天尊。那些相貌装束,都照依孟婆庄那里一样。山门里塑个遮眼神道,一只眼开一只眼闭的,代替了懊躁据前当作鏖糟弥陀佛。后面也换了一尊半截观音。又请一个怕屄和尚住在庙中,侍奉香火,收拾得金光灿烂。

村中那些大男小女,晓得庙已起好,都成群结队的到来烧香白相。正是烧香望和尚,一事两勾当。见了后殿半截观音,尽皆欢天喜地道:“向常村里娘娘们要烧炷香,都要赶到恶狗村火烧观音堂里去,路程遥远的,甚觉不便。

如今这里也有了观音,岂不便当?”大家感激活鬼不了。

扛丧鬼便搭上了一起鬼朋友,对集了枝枝分,直到酆都城里,叫了有名的不搭班戏子,来替活鬼敬神贺喜。就在鬼庙前搭起一座大鬼棚来,挂了许多招架羊角灯,排下无数冷板凳。那四面八方到来看戏的野鬼,无千无万,几乎把一片势利场都挤满了。

活鬼也办了祭礼,同着雌雄鬼到来斋献。把三牲抬入庙中,摆在金枪架子上。众鬼看时,当中是一头猪圈里黄牛,上首是一只触呆猪婆,下首是一腔舔刀羊嘪嘪指羊,还有许多供果,素菜,鬼馒头,堆满了一供桌。活鬼到了神前,把松香掺在炉里,敬了三杯滴血酒。夫妻都磕了头起来,谢绝了众鬼,一齐到棚中坐定。

只见班中那个老戏头,把戏单送来,请活鬼点戏。活鬼道:“我是真外行,点不来的,随你们拣好看的做便了。”形容鬼伸长颈骨,把戏单一望,便道:“这些老戏目,都是大王爷串的。今日我们求子还愿,是阴间创见的事,须做几出新戏,才觉相称。”老戏头道:“要新戏易如反掌。我们班中新编的几出话把戏,却都热闹好看。”众鬼都道:“如此甚妙。”戏头便向众脚色说了,打起闹场锣鼓,舌头上跳过加官,后面一出一出的只管做出来。众鬼看时,却是些鬼闹张天师,钟馗嫁姊妹,观音抽肚肠,金刚箍铁尺,六贼戏弥陀,赌神收徒弟,寿星游虎邱,小鬼跌金刚,许多新戏,果真热闹好看。众鬼喝采不迭。

正在看得高兴,忽然戏场上鸦飞鹊乱起来。那些看戏的,都一斜眠望着闹处拥将去,口中说道:“去看酒鬼相打。”原来扛丧鬼是这三家村里的鬼地方地保,听得有鬼相打,忙随众鬼轧去。看时,已经打过。但见一个死鬼,打得血破狼藉,直僵僵躺在地下。扛丧鬼看见,吓得面如土色,忙问道:“这是什么鬼?为着何事?被谁打死的?”有认得的说道:“这是前村催命鬼的酒肉兄弟,叫做破面鬼,正诈酒三分醉的在戏场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的骂海骂山,不知撞了荒山里的黑漆大头鬼,两个牛头高马头高,长洲弗让吴县的就打起来了。可笑这破面鬼枉自长则金刚大则佛,又出名的大气力,好拳棒,谁知撞了黑漆大头鬼,也就经不起三拳两脚,一样跌倒在地下,想《拳经》不起来了。”扛丧鬼道:“既是黑漆大头鬼打死的,如今凶身那里去了?”众鬼道:“逃去长远了。”扛丧鬼道:“你们既然亲知目睹,怎不拦住了他,却放他逃了去?”众鬼道:“你这地方老爹又来了!那黑漆大头鬼是要在饿鬼道上做大伙强盗的。饶得破面鬼这等气力,尚不够他三拳两脚就送了终。我们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那个拦得他住?难道性命是盐换来的么?”

扛丧鬼听了无可如何,只得回到棚中,对众鬼说知。众鬼晓得催命鬼是当方土地手下第一个得用差人,平日拿本官做了大靠背,专一在地党上犹言地方上扎火囤,拿讹头,吃白食诈人的。如今他的兄弟被人打死,怎肯干休?少弗得要经官动俯,恐怕缠在八斗槽里,尽皆着急。也等不得完戏,忙把戏子道发起身;一面拆棚,一面去报催命鬼得知。那些看戏的野鬼,见戏子已去,大家尽怕纠缠,顷刻跑得干干净净。活鬼随同众鬼,将许多家私什物,忙忙的搬回家去。幸亏人多手杂,一霎时都已七停八当。关键性丧鬼自在庙前照应,等这催命鬼到来。

不一时,催命鬼领了几个弟男子侄来到庙前。扛丧鬼接着,先告诉了一遍,领他看过尸灵横骨,然后说起“凶身逃去,如何计较?”催命鬼原弗想替兄弟伸冤理枉,只壳账赶来打个撒花开顶,杀杀胜会,再诈些银钱用用。不料到得庙前,却早静悄悄地,已是败兴;又听得凶身是荒山里黑漆大头鬼,不觉冷了下半段,免不得也做起尸亲面孔来,说道:“戏场上人千人万的所在,青天白日,由强盗到来,把平民百姓打死,又放他自由自在的跑了去,倒说作何计较!亏你做了鬼地方,说出这样风凉话来!如今也不用千言万语,只要交还我凶身,万事全休。若交代弗出,只怕你地方变了地园丁地扁,还不得干净哩!”说罢,就要回去。扛丧鬼着急,连忙一把拖住道:“你也不必性急。凡百事体,也须有话熟商量。我们且到庙里去,斟酌一团道理出来。”把催命鬼引入鬼庙里坐下,说道:“这个凶身,莫说在交代弗出,就是官俯,只怕也不敢轻易去拿他的!依我算计,倒不如捉猪垫狗,上了活鬼的船罢。”

催命鬼道:“怎么上他的船?”扛丧鬼道:“这节事,皆因为活鬼养了嫡头大儿子,说是甚么天尊送来的,因此白地上开花,造着鬼庙,又做甚么还愿戏,以致令弟遭此一劫。那活鬼是个暴发头财主,还不曾见过食是世字之音转面。只消说他造言生事,顶名告他一状,不怕不拿大锭大帛出来买静求安;连土地老爷也好作成犹言照顾他发注大财。你道如何?”催命鬼道:“我正肚里打这草稿,不料你的算计却倒与我暗合道妙,可称英雄所见略同。自古道:无谎不成状。正是这等干去便了。”就在庙里写好状词,把些恶水尽浇在活鬼身上,赶到当方土地那里告了阴状。

原来那土地叫做饿杀鬼,又贪又酷,是个要财不要命的主儿;平素日间也晓得活鬼是个财主,只因蚂蚁弗叮无缝砖阶,不便坞发想。忽见催命鬼来告他,知道大生意上门,即便准了状词。因催命鬼是原告,不便就差他,另签了令死鬼立时立刻去拿活鬼。自己一面坐了狗络轿,许多仵作皂隶簇拥着,来到鬼庙前。令死鬼已将活鬼及隔壁乡邻六事鬼都已拿到。扛丧鬼这日做了尸场上地方,好不忙乱!土地到了尸场上,相过了尸,又将鬼庙周围看了一回,即便坐在庙中,先叫扛丧鬼上去,责他做了鬼地方,不曾预先举报,打了几十迎风板子。再叫六事鬼去,也要揿住两头打当中。幸亏六事鬼口舌利便,再四央求,方才饶了。然后叫活鬼上去,不问情由,就是一顿风流屁股,打得活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爷娘皇天”的乱喊。及至打完了,问他“为甚造言生事?”活鬼已经吓昏,那里回报得出?就说三言两语,也是牛头弗对马嘴的。土地也不再问,把他上了全副刑具,带去下在黑暗地狱里,说要办他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雌鬼在家里,得知这个消息,吓得两耳朵圿音荚,污垢白,忙与形容鬼相商。形容鬼也不懂打官司经络,茫茫无定见的,只得请六事鬼来与他斟酌。六事鬼道:“我晓得这饿杀鬼是要向铜钱眼里翻斤斗的。今日把活大哥这等打法,便是个下马威,使活大哥怕他打,不敢不送银子与他的意思。如今也没别法。老话头:不怕官,只怕管。在他檐下过,不敢不低头。只得要将铜钱银子出去打点。倘然准了妖言惑众,是杀了头还要问充军的。怎么当得起?”雌鬼见说,愈加着忙,只得央他们去寻门路打点。

两个来到衙门前,寻鬼打话,都说“活鬼是个百万贯财主,土地老爷要想在他身上起家发福的。若要摸耳朵,也须送他九篮八蒲篓银子,少也开弗出嘴。”问来问去,都是这般说,只得瘪了屁股回来。

行到半路头上,六事鬼忽然想起:那土地饿杀鬼非但贪财,又极好色。他手下有个门子,叫做刘打鬼,当官名字又叫做刘莽贼,年纪不多,生得头端面正。他的母亲刘娘娘,也生来细腰长颈,甚是标致。娘儿两个,都是这饿杀鬼的婊子。刘打鬼有个娘舅,曾与六事鬼有一面之识,遂同形容鬼先去寻着好娘舅,央他领到刘家,那好娘舅是个烂好人,便与他一同跑到刘娘娘家去。

刘打鬼见是娘舅领来的,不敢怠慢,连忙接进客位。叙了些寒温,两个说起来意,要求他娘儿们在饿杀鬼面前话个人情。刘打鬼道:“与土地老爷讲话,却是非钱不行的。若没钱时,凭你亲爷娘活老子,话出灵天表来,他也只当耳边风。我们亦不好空口白牙齿去说什么。”形容鬼道:“舍亲虽说是个财主,其实外头吓杀里头空,都是有名无实的。如今既遭了这般飞来横祸,也说不得自然要把银子出来做买命钱了。只要老弟在老爷面前周旋其事,求他只好看瓜刊皮,不要扳只壶卢抠子扳了葫芦挖子。只,当作仔,或作着;扳只,犹言扳了,或扳住。壶卢,通作葫芦。抠,挖子就够了。”刘打鬼道:“老话头:有钱使得鬼推磨。你们既有钱送他,他乌眼睛见了白铜钱,少不得欢天喜地,把令亲从轻发落的。愁他则甚?”刘娘娘道:“十个人十样性。你又不是老爷肚皮里的蛔虫,就这等拿得稳!老爷虽说见钱眼开,只怕少了也就要看弗上眼的。你且去探探他的口气,方好讲唇。”刘打鬼道:“阿妈说得是。待我去讨个尺寸出来。”遂起身出门。

不一时,回来说道:“老爷起初做腔做势,当不得我花言巧语说去,他灭弗得情,方才许了论万犹言上万银子,再少也不好说。在令亲身上,也不过似牯牛身上拔根毛,无甚大不了的。只是那个尸亲催命鬼,与这地方扛丧鬼,都是杀人弗怕血腥气的朋友。你们也要与他讲通彻了。若未曾明白了当也,要防他赶上司。土地老爷也未便杜私做主张,就将轻饶放赦。”六事鬼道:“那个鬼地方,是我们的好乡邻,我们自与他打话便了。那尸亲与老弟同衙门吃饭,自然衙门情熟,就借重老弟与他讲一讲,不知可使得么?”刘打鬼道:“有甚使不得!你们再坐一坐,待我去寻他讲讲看。”

去不多时,同了催命鬼到来,说起这事。催命鬼起初大只收弗小,越话越离经的,那里讲得明白?刘娘娘劝道:“老爷已经许了,你只管执之一见,枉苦空做闲冤家。我这里粗断一句:送你千把银子;我也不要你二八提揽,你可看我面上,差不多点犹言将就些罢了。”催命鬼怕他要在土地枕头边告状,不敢不依;况与活鬼本来无甚深仇阔恨,也就得巧便回头,应承了。刘娘娘道:“如今事已千停百妥,你们去端正银子来便了。”

两个谢别回来,说与雌鬼得知。事出无奈,只得措置银子。活鬼虽说是个财主,前日造贸易公司是已将现银子用来七打八犹言七八成,或作七搭八;今又猝不及备,要拿出准千准两准字应作整万银子来,甚觉费力。虽不至卖家掘产,也未免挪衣剥当。凑足了数目,送到刘家,交代明白,嘱他早早完结。刘打鬼道:“这个不必费心。难道我们坑藏在屋里护出小银子来不成!自然就送去的。大都非明即后,便把令亲发放,也未可知。你们放心托当作拓胆便了。”

打发两个起了身,娘儿们商议将银子落起大一半,拿小一半来送与饿杀鬼,催他就将活鬼放出。果然钱可通神,次日饿杀鬼坐堂,便将活鬼吊出狱来,开了刑具,把前日事情解释了几句,放他回家。

正是:得钱弗拣主,钱多那怕蓦生人。不知活鬼回去,可有别说,且听下回分解。

缠夹二先生曰:活鬼只为有了几个臭铜钱,才生得一个小鬼;遽音巨尔突然有事为荣,卖弄手中有物,向白地上开花,造起甚么鬼庙来。缘此而聚集人众,搭鬼棚,做鬼戏,引得酒鬼相打,搅出人性命来。归根结柢通作底,把一场着水人命一盘摙犹言提归去。还亏有钱使得鬼推磨,不曾问成切卵头罪。然已不免下监下铺,吃打罚赎,弄得了家了命。反不若前头一张卵,后头一个屎孔,穷出狗而极出屁的人,尽管苦中作乐,不怕人啃脱卵脬柄也。或曰:活鬼之遭此飞来横祸,盖系坟上风水应当破财耳!若谓其算计弗通,自作自受,岂非冤哉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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