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海瑞正说之间,忽听外面响声如雷,正在惊疑之际,见行者来报道:“殿上一面大鼓,不知何故,无故破得粉碎,鼓皮纷纷飞出山门之外。”海公与道士各皆惊讶,同出方丈,携手来到殿上,果见架上只剩得一个鼓圈在此。海公道:“我就当场说了句话,故此鼓面破了。”道士曰:“大人适才说了这一句话,而神道现灵如此之速,是真可敬!”于是海瑞随到神前谢过。是夜,海公仍宿于道院,暂按下不表。
又说武当山供奉的玄云上帝及诸神将圣像,最为灵感。只由神明听得海瑞这一句话,所以立即将鼓皮撤去。帝尊即传王灵官一道法旨:“今有海瑞,自恃耿直,以不得上头炷香为恨,故将鼓皮撤去,以示灵应。明日与他当上头炷香。你却于他进香之后,即随着他行走。如有半点歪邪之念,许将他金鞭打死,回来覆旨。”王灵官领了法旨,专一侍候着海瑞。
次日,海瑞果然上了头炷香,不胜之喜。遂赏了道士五钱银子,即便起马巡按他郡。却不知帝尊法旨,敕王灵官日夕随着,察其动静。
一日,海瑞巡按到湘潭地面,时当天气炎热,走的又是山路,况且又是改装私行,所以地方有司竟无知者。海瑞走了半日,仍在万山之中。此刻炎热溽暑,浑身是汗,喉中又渴,山上又无茶肆。海瑞向海安道:“如此烦渴,如何是好?”海安道:“对面一派是瓜田,老爷且走那里去,摘一个瓜来解渴亦好。”
海瑞此时渴得慌了,遂依了海安之言。走到对面瓜田之中,只见一个个西瓜结熟在那田上。海瑞吩咐海安取一个瓜上来解渴。海安领命,即便取来。不知那王灵官在后面看着,不觉动怒起来,正要举鞭照下打来,忽转念:“想他如今方才摘瓜,看他食罢如何,再作道理。”
海瑞取瓜,令海安割开,自己吃了一半,只觉凉沁心骨,顿觉凉生腋下。余者与海安解渴。二人食讫,海瑞便问道:“此瓜可值几何?”海安道:“只值二十文。”海瑞道:“可取四十文,穿在瓜蒂之上,以作相酬之意。”海安道:“只值二十文。
何故加倍偿之,岂非太过?”海瑞道:“不然,物各有主。今因一时之渴,不问自取,已属不应,故倍其价而偿之,以赎不问自取之咎,庶不有愧于心。”此刻王灵官方才解了怒气。而海瑞又何曾知道?后来,王灵官直跟了三年,见海瑞毫无一些破绽,才去回复帝旨,此是后话。
海瑞巡按各郡已毕,仍回长沙府驻扎,更加勤慎,爱民如子,仁声大著。海安道:“老爷自从到任已经年余,可怜夫人此时在历城,不知怎生的苦了!”海瑞道:“不是你言,我几忘之矣。你可即日前往迎接夫人来任。”遂将一百两银子,交与海安前去迎接张夫人前来,共享荣华,自不必说,暂且按下不表。
又说那严嵩把海瑞截往他省,不使回京,此时无所忌惮,越发肆其凶残。此刻,严世蕃已经夤缘内监王惇,现为吏部侍郎。王惇以司礼内监转管东厂。看官须知,明朝自宣宗朝,即以内监干预政事。或有谏者,帝曰:“彼宫中之人,只图衣食足矣,此外更无他求。况这等人乃朕家使用之人,何碍之有?”
自此以后,竟无敢谏者。历代相沿,皆以内监兼管宰相各部事。
正德年间,分设东西两厂,东厂监吏、刑、兵三部,西厂监户、礼、工三部。所有天下大小事情,皆要关照会稿具奏,惟两厂之权是重。
当下严世蕃专意奉承王惇,王惇亦要他辅助,彼此往来甚密。世蕃有了王惇这个保镖,便自目中无人,而王惇又恃着帝宠,愈加狂悖,遂与世蕃朋比为奸,种种凶顽,不堪枚举。即如定亲王朱宏谋有一内侍任宽,偶出王府闲游,恰当世蕃退朝,在轿内看见,不觉神魂飘荡,在轿内自思道:“天下那有这样的绝色男子!但不知彼何人斯,生得这般美貌?倘得同他一夜之乐,奚啻身入仙界?”一路思想不置。回到府中,只是默默思念,连饭也不要吃。
那家奴任吉看见主人这般烦恼,连饭也不要吃,便问道:“老爷每日退朝,纵有什么大事,都不在意,多是欢天喜地的,今日回府,如何这般闷闷不乐之色?莫非朝中有大事故么?”
世蕃笑道:“我父在朝权秉钧衡,在皇上跟前,言必听,计必从。我又同王内监情同骨肉一般,即有什么弥天大祸,有此二人保镖,还怕什么大事!只因我有一件心事,只是难言,所以闷闷不乐。”
任吉道:“老爷有甚心事,只管向奴仆们说知,何必闷闷若此?或可代老爷分忧。”世蕃道:“适才退朝,在大街上偶然见了一个绝色的少年,果然夺人魂魄,但不知他是何人之子,似此又不知其姓名,只可冥想,故此闷闷不乐。”
任吉道:“老爷,莫非在那翠花胡同见的那一个穿绣衣直裰的小后生么?”世蕃道:“不错,不错,就是那个人。”任吉道:“小的只道老爷看见了什么再世的潘安,复生的宋玉,谁知就是这个。不是别人,就是小的同宗,他的名字唤做任宽,今年才一十七岁,现在定亲王府中充役。这定亲王就是朱宏谋,乃先朝王爷兄弟。只因这位王爷性好男风,不理政务,所以朝廷不肯封藩,将就封为定亲王,使其在京居住,只此以乐余年。
他府中的少年约有四十余人,俱是十六七岁的,个个美貌如花。
这定亲王分他们为四班,每班十人,每五日一换。个个皆晓得歌唱,更能效女妓婆娑之舞。四十多人中,惟任宽最是定亲王之宠爱,比他人更加十倍。昨日老爷所见者,即此人也。”
世蕃道:“你既知是一个王爷的亲随,又与你同宗,大抵与你相知,你可能招致来否?”任吉道:“他是小的同姓兄弟,彼此往来甚密。老爷若要他来,这是何难之有?待小的明日自去拉他到来吃酒,那时老爷撞将出来,见机而行就是。”世蕃道:“你若引得他来,我却有重重的赏你!”任吉说:“小的明日引来就是了。”世蕃大喜。任吉即便前去干事不题。
再说定亲王朱宏谋自受封以来,却未曾出镇,只是在京闲住,终日只以男风为事。皇上念他是个皇叔,况且他不理政事,惟此醉好后庭花,所以不去理会。这定亲王日与一群少年取乐,惟任宽美丽多诈,百事承顺,善宽主人之意,所以定亲王再不能离任宽片刻。正所谓食则同器,寝则同床。任宽自恃宠幸,有母现在内城居住,定亲王爱其子,兼爱及其母,即赏赐她一间宅子,其日用薪水,一切皆代为给办。任宽虽属长随,然门庭光彩,以及宅内所用一切器皿,皆与公侯相等,只因俱是王府分给来的。
这一日,任宽适而到外边游玩,不料为世蕃看见,彼却不知,仍回王府而去。次日,忽见任吉来访,彼此相见,略叙寒温。任吉道:“贤弟近日何如?”任宽道:“近日天气炎热,少到外边,只在府中避暑,所以许久不曾见兄。老兄近日可好么?”任吉道:“愚兄只是终日忙忙碌碌的,不曾得半刻的空今年才一十七岁,现在定亲王府中充役。这定亲王就是朱宏谋,我兄关照。如此天热,我们到哪里去乘凉好?”任吉道:“这城内哪一处不是如火热的?惟有我们府里新起的凉亭,甚是凉快,内中花柳森森,前面荷花霭霭,洵足一乐。我们何不到那里走走,谈谈心事罢。”任宽道:“甚好,甚好!”于是二人出了王府,直到严府世蕃宅中而来。
任吉引他进到里面,来至花亭,果是花木荫翳,金碧辉煌。
玉石栏干之外,就是荷花池。那池中的荷花红白相间;花下数对鸳鸯,戏于水上,果然清幽雅致。香风徐来,沁人心骨。
当下,任吉请他到亭子上坐着。随即有两个小厮上来伺候,献过香茗。任宽饮了两口,只觉香气异常,那茶色碧青。任宽道:“小弟在王府三载,所有各处茗茶,也亦尝过,惟此种茶,却不知名。”任吉道:“不瞒弟说,这茶并不是日常杂用的茗叶,此乃皇上所用的玉泉龙团香茗。其茶出于栈道之玉泉涧,涧甚深,内黑,多峭岩怪石,且深不可测,人难得到。涧内出茶树,乘雾而生,人固不能往采。惟涧中有白猿作乐,人若采叶,即到涧边坐下,以鲜果掷去,与猿相换,方才到手。涧中所产无多,每年地方官只贡十余斤。这是御用之物,天子赐与太师的,家老爷是太师那里得来的。昨日愚兄值日,恰好王内监到来,家老爷命我煮此御茗,所以才偷些出来。恰好贤弟今日来此,此亦我弟有口福也。”任宽道:“多蒙我兄见爱,只恐没福消受。”任吉道:“舍得在这严家,怕没得御用之物?”
旋有一小厮,捧着一个果盒进来。任吉便令将一张八角桌子儿,靠在玉石栏干摆着。小厮把果盒放下,将一对玉杯,两双玉筷,对面安放。任吉便让任宽坐下,二人对酌。任宽本来量小,略饮几杯,便觉昏昏不能安坐,便要告辞。任吉道:“人世几何?酒杯在手,对此良辰美景,若不畅饮几杯,岂不被花鸟所笑乎?”遂再三苦劝。任宽却情勿过,又饮几杯。此际真是酩酊,人事不知矣,伏在桌上。任吉恐他呕吐,便令小厮将他扶到亭内凉床睡下。任宽醉得狠了,依着枕头便睡,鼻息呼呼,已入睡乡矣。任吉看见了是个真醉,即便来到世蕃内宅。
此时世蕃专听佳音已久,见任吉到来,不胜欢喜,忙问道:“事情究竟办好否?任吉道:“那任宽早已睡倒了。”世蕃即问道:“任宽现在睡在哪里?”任吉道:“就睡在荷花亭内凉床上,真醉睡着了呢!”世蕃大喜道:“你在屏门外守着,不许闲人入内。”任吉答应一声,即到园门口守着,自不必说。
世蕃此际,恰似拾得活宝一般,喜孜孜的来到花园内,走上荷花亭子来,只见那凉床上,任宽朝外睡着。那任宽脸上两颊红晕,恰如桃花着雨、海棠初睡一般,一见令人魂飞魄散。
此际意马心猿,牵制不住,急急宽褪衣服,于是乎有此一端。
正是:不向桃源洞,偏从峻壁穿。
毕竟世蕃与任宽如何,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