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拉文斯基感到惊奇地听着。
“我亲爱的,我从你老婆那里打听到了你在这里。我计算了一下,可以借给你五千卢布,可是只能借两个月。你要不要?”博罗维耶茨基说。
“我很乐意接受。”他激动地叫了,“你是在哪儿打电话?”
“在你的办公室,有你老婆监督。”他回答说。
“等一等我,我马上就来。”
“我等着你。”
“博罗维耶茨基要见我,你认识他吗?”
“只见过他。因为罗兹的这个大世界里,我没有常去,和各种各样的布霍尔茨们、门德尔松们、萨拉茨曼们、梅耶尔们以及别的蛆虫,我没有来往。这些年轻的和年老的工厂老板我都见过,可我是从米海尔那里才了解他们的。我和米海尔早就在一起,互相很了解,这是好的,但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那时候在罗兹,正直还是最需要的,没有百万富翁,你们年轻人一点也不知道。当时我和老盖耶尔合伙开的公司是罗兹最大的公司,蒸汽、机器、电、期票、廉价买卖、破产、卑鄙的放火,这些东西甚至没有人听说过。”
“可是现在,这一切是必然到来的。”
“我知道这是必然的。旧秩序总是必然要让位于新秩序。
本来嘛!干吗要说这个呢?”他摆了摆手,便看着期票。
特拉文斯基在期票上签名后,他的心里由于产生了对一切难以克制的怨恨而急剧地跳动着,因此他相当长的时间没有说话。
“你急着有事吗?”
“的确,我只有再一次地对你的帮助表示衷心感谢了。”
“时间真可惜呀!只有一点使我感到遗憾,就是你在五十年前没有在罗兹,你应当那时候有一家工厂。你对今天的罗兹也不适应,在这里诚实的工厂主是没有什么可干的。特拉文斯基先生。”
他急着要回家,没有回答他的这些话。因此他们只谈了一些有关期票期限的问题,就分手了。
过了不久,汽笛的尖叫声又在空气里响起来了。一天的劳动结束,工厂一个接着一个停工,隐匿在黑夜中了。
巴乌姆在工人们走后,回到了家里。他的住宅座落在一个厂房前的果园里,面临大街。
他在房里换了件轻软的上衣和一双丝织的便鞋,在自己花白但还很厚密的头发上,戴了一顶绣着一串白色珠子的小帽,便来到餐厅,这里已经为他准备好了晚饭。
马克斯坐在桌旁,正在帮助趴在他脖子上的外甥女们砌积木。
小女孩不停地笑着,就象小鸟儿在高兴地鸣啭一样。
他的母亲坐在一张深凹的沙发上织袜子。她大约六十岁光景,面孔虽呈病态,但很逗人喜爱。在她长长的鼻子上,戴着一副银边眼镜。她那不很高但很突出的脑门上的花白头发梳得相当光滑,一双眼睛呈乳白色,嘴唇也很苍白。她把用来织袜子的棉线团放在蓝围裙的口袋里,说话的嗓音和笑声总是很甜。她这时不停地数着针眼,闪动着织针,冲着她儿子、孙子、正在读书的女儿、记不得在她家干了多少年家务活的表妹奥古斯塔太太①,冲着立在她身边的两个餐具柜、炉子、装满了瓷烧的小狗、小瓷像、瓷碟子的旧橱柜和奥古斯塔太太①的两只棕色的猫,不停地微笑。这两只猫老是跟着他,咪咪地叫着,用它们那象梳子一样的脚爪抓着她的裙子。她经常是这样地微笑,她对一切都表示微笑,好象人们已经把死人脸上微笑的表情贴在她的嘴上一样。
这个家里充满了一个市民家庭的温暖和宁静。大家生活在一起,都很适应这种方式,一切通过眼色达到和解,相互都很了解。
老巴乌姆关心的是自己的办公室,他每回到家里,脸上总带安宁和微笑的表情。他把一些事情讲给妻子听,有时要和马克斯吵几句嘴;他晚上习惯地老要讽刺一下奥古斯塔太太①,二十年来都这样惯了。他爱和孙女们一起玩,因为他的四个女儿都早已出嫁,他对这些孙辈们总是很看重的。他常常阅读《香水报》和一种波兰报,每晚都要听一个来自各种各样的《家乡报》②上的感伤的爱情故事,他的妻子和女儿靠这个生活,他也以此度过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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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②原文是德文。
今天他也是这样,他正坐在一张桌子旁,点头召唤着他的一个大摇大摆地骑在炉旁一匹大马上的孙儿。
“雅休!到爷爷这儿来,来吧!”
“一会儿就来。”男孩叫道。他用鞭子赶马,还用脚跟踢着马肚子,可是这马还是不着急。他便从马上跳下来,抚摸着马的头,拍着它的胸部叫道:“切希卡!切希卡听雅休的话,雅休要到爷爷那儿去,爷爷给咱们糖吃。”
他甜言蜜语地许诺它后,又勇敢地跳上了马鞍,急忙催着它前进。
这样,他便满房跑了起来,最后来到了祖父的跟前。
“海尔曼!把马牵到厩里去!”老人叫道,同时把男孩从马上接下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膝盖上。
男孩看见马被一些小女孩机灵地牵走,开始对它叫起来了。可是这些小姑娘正是为了不让哥哥打马,把马掉了个头,让它的棕红色尾巴冲着桌子的另一方,冲着马克斯舅舅,她们觉得马在舅舅的身边会安全些。
“雅休,这是什么?”巴乌姆从兜里掏出了一个玩具喇叭,指着它的头叫道。
“小喇叭,爷爷!给我小喇叭。”他伸出了小手请求道。
“你不愿坐在爷爷身边,你不喜欢爷爷,我不给你,我给万齐亚。”
“给雅休小喇叭,爷爷!雅休喜欢爷爷,万齐亚蠢,她不喜欢爷爷。爷爷!给雅休小喇叭!”他跪在爷爷的膝盖上,眼泪汪汪地请求着,可尽管这样,也未能要到。因此他便爬到爷爷的肩膀上,抱着他的颈子,吻着他的脸,越来越性急地要起来,他的两只燃烧着的蓝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小喇叭。
爷爷这才给他。
男孩没有来得及感谢,马上跳到了地上,飞跑着去要马,还把小姑娘们揍了一顿。他把马重又牵到了炉子边,用从妈妈手里拿过来的一块黄绸手绢盖在马身上,便骑着马,吹着喇叭,重又尽力地在房里跑起来了。
那些女孩哭着跑到了爷爷跟前。
“万齐亚要喇叭,爷爷!”
“给亚努希!”
她们趴在爷爷的脚上,一边哭一边请求。
老巴乌姆迅速甩开她们,便要逃走。
女孩们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后,死命地追赶和叫唤着爷爷。爷爷一会儿用椅子把他们挡住,一会儿躲在餐具柜的后面,不停地避开她们的手,最后在一个角落才让她们抓住了。他把她们夹在腋下,重又回到了桌子旁。然后他让她们在自己身上搜查,从兜里拿出了那些给她们带来的洋娃娃。
小姑娘们于是聚集在窗下的一张小桌旁,互相递换地仔细看着这些洋娃娃,感到无比高兴。
爷爷和奶奶也玩得很愉快。只有贝尔塔始终堵住了耳朵,沉醉在一本书中。马克斯则高声地吹着口哨,他不愿听这野蛮的喧闹声,而且他本来就对父亲很生气,因为他感到在和父亲谈话后,自己又不得不借钱给别人或者订婚了;这样老人也就永远可以象今天这样,给孩子或者孙女们送来玩具了。老巴乌姆对儿子一贯是回避着的,他和所有的人接触都很和蔼和热情,他在任何场合下,都愿意热情地参加人们的每一个谈话,这样他就经常可以避开儿子的质问。
他今天也是一样。
吃晚饭时他不停地说话,亲自给孩子们安排座位,关心和照看着他们,同时他还老和奥古斯塔太太开玩笑,而她却永远只有一个回答:
“是的,是的①,巴乌姆!”可这时候她也微微地笑了,无意识地露出了她的长长的、长得歪歪斜斜的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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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原文是德文。
“尤泽夫先生在哪儿?你是不是把他藏起来,以后要吃掉?”
“尤泽夫先生马上就来。”当她刚把两只形影不离的猫抱在自己宽阔的胸前时,尤泽夫·亚斯库尔斯基先生走进来了。
这是一个事务所实习员一类的年轻人。他很穷,几年来都在巴乌姆的照顾之下。他今年十八岁,个子高大。他脚粗手长,头也很大,而且总是蓬头散发的。他那圆圆的脸,老是汗流满面。再者他很胆小,手脚也不灵活,动作起来经常和门相撞,所有的家具什物都要绊上。
现在他却大胆地走进来了。可是当他站立在地毯上行礼时,看见所有的眼睛都在瞅着他,他就心慌意乱了。他的脸红得象甜菜一样,臀部碰着餐具柜的一个角,一忽儿他又把马克斯的椅子不停地转来转去,由于自己遭遇不幸,他感到十分害怕。直到最后,他才坐了下来,开始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