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鼠透过眼镜片向他投来锐利的目光。索默斯表情微妙,一脸的似笑非笑,看似隐藏着一团火焰。不过,这张脸生机勃勃的,很是英俊,教他整个人看上去都颇有魅力。
“谁带你去的?”袋鼠厉声道。
“杰兹。”
“杰兹就爱闲张罗。后来怎么样?”
“我觉得威利挺可怕的。我不愿意跟他干一辈子。不过,这人挺精明。我只是不喜欢他的外貌,消瘦、多毛、干巴巴的,让人无法接触。不过他是一种力量,是个人物。”
袋鼠一脸的困惑,那副沉郁的样子颇显呆气。
“他不会让你触摸他的。”他叫道,“他并没有主动与你握手,对不对?”
“没有,谢天谢地。”索默斯说道,他那干瘦的红手仍历历在目。
袋鼠的沉默中透着敌意。他知道这个教人难以捉摸又充满魅力的索默斯,虽然容光焕发,却颇具毒性。可他就是情不自禁地迷上了索默斯。
“你说他是个人物,是什么意思?比特莱维拉还厉害?”
“或许吧,我的确感到斯特劳瑟斯比您精明,在某种意义上说,比您卑鄙,可能正因此才更能成事儿。”
袋鼠默默地凝视索默斯好久,才气哼哼地说:“我明白为什么特莱维拉带你去那儿了。”
“为什么呢?”
“反正我知道。您怎么打算?”
“没什么打算。”
俩人一味沉默,较着劲,谁也不肯先开口。
似乎跟特莱维拉挺铁的。”袋鼠终于开了口。
“不铁。”理查德说,“凯尔特人——康沃尔人——爱尔兰人,他们总让我感兴趣。您以为杰兹到底怎么样?”
“阴险。”
“哦,远不止。”索默斯笑道。
“既然您更了解他,还问我干什么?”
“因为我并未看透他呀。”
“无所谓透不透的——他是个本能的叛徒,他们那种人全这样儿。”
“哦,当然,但远不止这些。”
“我看不出别的什么了。他们就是想把白人的文明踩在脚下,一点点地碾成齑粉。与此同时他们又像寄生虫一样赖着我们。”袋鼠怒火冲天。
“更有甚者,”理查德说,“他们不信奉我们的神和我们的理想。他们怀念更古老的神和理想,与我们的不同。他们的神和理想比犹太人发明的理性的耶和华和精神的基督要早。他们离动物世界的巫术更近。”
“动物世界的巫术!”袋鼠叫道,“这种胡说八道是什么意思?
你要背叛你人的智慧吗?”
“只是过于人化了。”理查德笑道。
袋鼠直挺挺地坐着,眼睛盯着索默斯。索默斯则依旧粲粲地微笑着。
“你怎么这么容易受人影响呢?”袋鼠冷言冷语道,“你还像个孩子。我知道那是你的天性,像孩子一样幼稚,可有时你不止是像孩子,你就是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
“哪就让我当个任性的孩子吧。”索默斯冲袋鼠迷人地一笑。这种反常的性子着实教那大块头害怕。若是他能驱散洛瓦特脸上那刻毒的光影,将之还原为真诚的火焰,那该多好。不过,作为个人,他现在迷上了这个小个子,飞蛾扑火一般的:一只巨大的飞蛾扑向一团微弱但危险的火苗儿。
“我相信,现在轮到斯特劳瑟斯来匡正这个世界了,你没戏。”
索默斯说。
“您凭什么这么想?”
“我不知道。一见到他,我就这么想。你太富人情味了。”
袋鼠受了伤害,沉默不语。
“我不认为这是个根本的理由。”他终于说。
“对我来说是的。不,我还想吃撤走的那份橄榄。你请我吃的菜太好了,这可爱的沙拉让人忘却深刻的问题。您为什么不像杰兹说的那样,暂时先辅佐赤色分子,利用他们走你的棋子儿?”
“可你要知道,这种阴险的人咬你一口你会中毒的。”袋鼠说。
“别那么认真。你说的是威利·斯特劳瑟斯吧?我并不想让人咬一口。可是,如果您太相信爱会影响一切,相信通过爱可以获得退伍兵们的忠诚,我倒愿同意杰兹的看法,那就把斯特劳瑟斯推向他想去的地方吧。让他宣称他统治了人民吧:让他将所有的工业和能源都国有化,让他没收一定数量以上的财产,把人们全得罪光了,然后你再像个救世主一样插足。你要想建一座新房时,冲着破旧房子指指点点总比说服人们推倒它建新的要容易。”
袋鼠感到深受伤害,但仍克制恭听。
“洛瓦特,您太温和了,这将一事无成。”他细语道,“现在世界面临的第一大危险是无政府主义,而不是布尔什维克。无政府和无统治正露头角。我是个喜欢秩序的犹太人,也算半个上帝的选民,我才不要什么无政府呢。我希望这个世界有个中心原则,那就是:爱、个人最大限度的自由、最小程度的人类悲哀。洛瓦特,您知道我是真诚的,对吗?”
这问话的口吻既透着尊严又流露哀怨。
“我知道,”索默斯诚恳地答道,“不过我对世上的中心原则厌倦了。”
“可是别的东西意味着混乱。”
“偶尔应该有点混乱。如果您想要一个慈父般的独裁者,您最好等到一场混乱之后。”
袋鼠摇摇头。
“像个反复无常的孩子!像个反复无常的孩子!”他喃喃着,“洛瓦特,您不至于傻到不明道理吧:一旦冲破对人类的最后一道约束,那就是末回了,末日!洪水闸门一旦开了,您就永远也别想控制它了,永远也别想。”
“那就让它蒸发到天上去好了,我才不在乎呢。”
“伙计呀,你这么认死理,你怎么回事?”袋鼠突然大吼起来。
他们来到书房里用咖啡。袋鼠垂着头,叉着腿,背向火炉而立。
墓地,他如同发怒的狮子冲索默斯大吼起来。索默斯先是一惊,随之笑了。
“甚至认死理也有其中肯之处。”他说。
袋鼠凝眸的样子恰似一团阴云。索默斯站着凝视丢勒那幅蚀刻《书房里的圣哲罗姆》,他喜欢丢勒。突然,袋鼠扑将过来,一把将索默斯揽进怀中。
“别,洛瓦特,”他颇为动情地说着,把小个子索默斯用力拥住,贴紧他宽大的胸怀和身子,“别!”他说着,痉挛的胳膊将索默斯搂得更紧了。
索默斯几乎让袋鼠挤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挣扎着不让自己的脸陷入袋鼠的夹克,总算喊了出来:“好了,放开我,我就不了。”
“别跟我作对,”袋鼠恳求道,“别,否则我就跟你断绝一切关系。我太爱你了,太爱了。别任性,别跟我作对。”
他仍然拥着索默斯,但不像刚才那么挤迫他了。索默斯听到了他头顶上那个充满盲目渴望的声音。不是对他索默斯说话,不是的。他是越过索默斯的头顶冲着空中、冲着寥廓或什么无聊的东西那样喊的。那句“我太爱你了,太爱了”虽然教索默斯为之震撼,却也让他的心犹疑不定。
“他说他爱我,这话言不由衷。”他自忖道。但出于尊重袋鼠的感情,这话没说出口来。索默斯知道,袋鼠的感情深厚而真挚,但请寄有误。
在他被拥入袋鼠那激情澎湃的温暖身体时,索默斯头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不爱我。他只是把一股巨大的滥情冲我宣泄,像水龙头一样。让他拥着,我感到铁一样冷,与他格格不入。他爱我,纯属臆想。如果他真关注我,他应该呆在屋子的另一头,把我当成一只危险的小动物。如果我是一只蝎子,他就不会拥抱我了。我就是一只蝎子。他为什么不了解我呢?去他的爱吧,他只是想强迫我就范而已。”
不一会儿,袋鼠松开了他的胳膊,扭过身去,他站在那儿,庞大的黑衣后背冲着索默斯。索默斯暗想:“如果我是一头隼,我会扑下去,直冲他的后脖梗子,那样他非死不可。他该死。”随之他走开坐到椅子上去,袋鼠则走出屋去。
袋鼠好久没回来,这让索默斯感到不舒服。但他心中仍然恶狠狠的,只偶尔掠过一丝温情或一点自疑。待到袋鼠再进来时,他的心中已满是温情了。可一看那个阴沉的大个子,他心中的魔鬼之火便重又燃了起来。
袋鼠重又坐到火炉前,脸部冲着旁边。
“当然,您是知道的,”他开始压低嗓门说,“这事,非此即彼。你要么跟着我,让我感到你与我同在;要么,您从此对我来说名存实亡。”
索默斯好奇地听着。他佩服这个人的果决和奇特的盲目英雄主义情结。
“我并没有真的同您作对,不是吗?”索默斯说。可他心里却在说:是的,你是真的!
“你并不跟我一条心。”袋鼠痛苦地说。
“是的。”索默斯缓缓地说。
“那你为什么骗我、耍我?”袋鼠突然大吼起来,“我恨不得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