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温特勋爵那儿发生这件可怕的事情的时候,阿多斯正坐在他的房间的窗旁,听着拉乌尔对他讲出门遇到的许多意外事件和战役中的详细情况。阿多斯臂肘支在桌子上,双手托着前倾的脑袭,仿佛在用眼睛和耳朵一起听。

听到叙述那些十分新鲜纯真的激动的感受,这位贵族的漂亮高贵的脸上露出无比幸福的神情。拉乌尔的充满青春活力的嗓音,充满美好的感情,就像悦耳的音乐一样。阿多斯听着听着,忘记了过去岁月中的不幸,也不再想到未来日子里会出现的阴云。他心爱的孩子的回来,仿佛使他的忧虑都变成了希望。阿多斯感到幸福,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

“布拉热洛纳,您参加这次大战役了吗?”从前的火枪手问。

“是的,先生。”

“您是说,战斗很激烈?”

“大亲王先生亲自冲锋了十一次。”

“他是一位伟大的军人,布拉热洛纳。”

“先生,他是一位英雄,我每时每刻都注视着他。啊!先生,叫做孔代,有这样一个好名字,真是了不起!”

“他镇静而又精神,对不对?”

“他像在阅兵时一样镇静,像在游乐会中一样精神,我们用平常走路的步子走近敌人,我们被禁止首先开枪。我们向西班牙人走去,他们待在一处高地上,短筒火枪贴着大腿。走到距离他们三十步远的地方,亲王转身对他的士兵说:‘孩子们,你们将要遭到一场猛烈的射击,可是,接下来,请放心,你们就可以把这些人全部打垮。’当时四下一片寂静,他让朋友和敌人都能听见他说的这几句话。接着,他高举起剑,喊道:‘吹进攻号!’”

“太好了,太好了!……一有机会,您也会这样做的,拉乌尔,对不对?”

“先生,我恐怕做不到,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行动太杰出太伟大了。当我们走到离敌人二十步远的时候,我们看到那些短筒火枪都垂下了枪口,就像长长的一根发光的线,是太阳照得枪筒闪闪发亮。‘慢步走,孩子们,慢步走,’亲王命令说,‘时间到啦。’”

“当时您害怕吗,拉乌尔?”伯爵问。

“是的,先生,”年轻人天真地回答说,“我觉着心里一阵冰凉,我一听到敌人的行列中发出用西班牙语说的‘开枪’的命令,就紧闭双眼,只想到了您。”

“真是这样吗,拉乌尔?”阿多斯紧紧握住他的手说。

“真是这样,先生。就在这时候,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响声,仿佛地狱打开了似的,没有给打死的人感到烈焰的热气。我重新张开眼睛,很奇怪自己没有死,甚至也没有受伤,我们队伍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躺在地上了,手脚受了伤,全身是血。这时候,我看到了亲王的眼睛,我便只想到了一件事,就是他在看着我。我使劲催马快奔,一直冲到敌军的队伍当中。”

“亲王对您满意吗?”

“先生,至少他是对我这样说的。他派我护送夏蒂荣先生回巴黎,夏蒂荣先生特地来向王后禀告胜利消息,并且带回缴获的敌人军旗。亲王对我说:‘去吧,敌人在半个月里是无法重新聚集起队伍来的。在这段时间里,我不需要您在身边。您去拥抱您爱的和爱您的人吧,您去对我的姊姊隆格维尔夫人说,她把您推荐给我,我谢谢她赠送给我的这件礼物。’这样我回来了,先生,”拉乌尔带着无限的深情,望着伯爵微笑,说,“因为我想,您一定很高兴再看到我的。”

阿多斯把年轻人拉到跟前,亲他的前额,就像亲一个少女一样。

“这样,”他说,“您有了良好的开端啦,拉乌尔,您有公爵做您的朋友,有一位法国元帅做您的保护人,有一位王族做您的统帅,就在您回到巴黎的同一天当中,您受到了两位王后的接见。对一个刚刚进入社会的青年来说,这简直太美妙了。”

“啊,先生!”拉乌尔忽然说道,“您使我想起一件我忘记了的事,因为我急于对您讲我打仗的事情所以忘记告诉您。’在英国王后那儿有一位贵族,听到我说到您的名字的时候,他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他自称是您的一位朋友,问我您的住址,就要来看您。”

“他叫什么名字?”

“先生,我不敢问他,可是,虽然他举止文雅,但是听他的口音,我认为他上英国人。”

阿多斯“啊”了一声。

他低下头,好像在回想什么。后来,他抬起头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人站在半开的门口,亲切地望着他。

“温特勋爵!”伯爵感到意外地叫起来。

“阿多斯!我的朋友!”

两个贵族互相拥抱了好一会,接着,阿多斯握住温特的手,望着他说道:

“勋爵,您怎么啦?您是这样忧愁,而我是这样快活。”

“是的,亲爱的朋友,这是真的;我甚至还要说,看见了您,更加重了我的不安。”

温特向四周望了望,好像在找一个能单独说话的地方。拉乌尔知道两个朋友想好好谈谈,就很自然地走了出去。

“瞧,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阿多斯说,“那么我们就谈谈您的事吧。”

“趁只有我们两人,我们来谈谈我们的事,”温特勋爵回答说。“他在这儿。”

“谁?”

“米莱狄的儿子。”

阿多斯听到这个女人的名字又一次大感意外,这个名字如同一个给人带来厄运的回声一样总在追逐着他。他微微皱了皱眉头,犹豫了片刻,然后用平静的声音说:

“我已经知道了。”

“您已经知道了?”

“是的。格力磨在贝顿去阿腊斯的路上遇到过他,他快马奔回来告诉我这个人出现了。”

“格力磨认得他?”

“不认得,可是格力磨看到一个躺在床上的垂危的人,这个人认识他。”

“是贝顿的刽子手!”温特叫起来。

“您知道这件事了?”阿多斯惊奇地说。

“他刚刚离开我,”温特回答道,“他全告诉我了。啊!我的朋友,多么可怕的场面!我们当时把孩子同母亲一起收拾掉就好了!”

阿多斯和所有品质高尚的人一样,不愿意把自己不快的情绪影响别人,相反,他总是把这些情绪压到内心里,并且给别人带来希望和安慰。他心中萌生的个人的痛苦,在别人面前,仿佛也转化成了快乐。

“有什么担心的?”他说,开始时他本能感到的恐惧,经过一番思考,现在已经消失了,“难道我们不会自卫吗?难道这个年轻人是职业杀人者,胆大妄为的凶手不成?他在狂怒之下,可以杀死贝顿的刽子手,可是,现在他的怒气已经因为报了仇平息了。”

温特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说“您不再知道他是什么血统了吗?”

“哎!”阿多斯也想微微笑一笑说道,“到了第二代,这个血统可能已经失去了它的残酷的本性。况且,朋友,上天事先告诉了我们,要我们小心提防。我们眼前只有安心等待。等待吧。不过,就像我一开始对您说的,谈谈您的事情。是什么事促使您到巴黎来的?”

“一些重要的事,以后您会明白的。可是,我在英国王后那儿听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是马萨林手下的人了我的朋友,请原谅我的坦率,我不憎恨红衣主教,也不指责他,您的意见在我看来总是令人尊敬的,您会不会或许也是他的人?”

“达尔大尼央先生是个在职的军人,”阿多斯说,“他是军人,他就得服从目前法定的政权。达尔大尼央先生没有什么钱,需要依靠他做副队长的收入维持生活。勋爵,像您这样的百万富翁在法国是极少的。”

“天哪!”温特说,“我今天和他一样穷,或许比他还要穷。不过,还是再谈谈您吧。”

“那好,您是想知道我是不是马萨林的人吧?不是,完全不是。勋爵,请您也原谅我的坦率。”

温特站了起来,紧紧拥抱阿多斯。

“伯爵,谢谢您,”他说,“谢谢您告诉我这件叫人高兴的事情。您瞧,我多么快活,仿佛变得年轻了。啊!您不是马萨林的人,您不是!太好啦!况且,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事。不过,请您再一次原谅我,请何,您是自由的吗?”

“您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

“我想说,您有没有结婚了?”

“啊!是说这个,没有,我没有结婚,”阿多斯微笑着说。

“那个英俊、文雅、优美的青年……”

“那是我抚养的孩子,他甚至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是谁。”

“真太好了。阿多斯,您始终是这样高尚大度。”

“请说吧,勋爵,您对我有什么要求?”

“波尔朵斯和阿拉密斯两位先生仍旧是您的朋友?”

“勋爵,还要加上达尔大尼央。我们四个人永远是肝胆相照的好朋友,和往年一样。不过,涉及到为红衣主教效劳还是和他作对,是马萨林手下的人还是投石党,我们就分成两派了。”

“阿拉密斯先生和达尔大尼央站在一起吗?”温特勋爵问。

“不,”阿多斯说,“我很荣幸,阿拉密斯先生和我的信念相同。”

“您能不能使我和您这位亲切可爱、才智过人的朋友联系上?”

“当然能,只要您愿意。”

“他有什么变化?”

“他做了神父,就是这么一个变化。”

“您的话叫我感到害怕。他的身份想必不会再使他从事一些重大的冒险事业。”

“恰恰相反,”阿多斯微笑着说,“自从他做了神父以后,比以前更加像一个火枪手。您将会看到一位真正的加拉奥尔。您要不要我派拉乌尔去把他找来?”

“谢谢您,伯爵,在这个时候,也许在他家里找不到他。不过,既然您认为可以保证他……”

“就像保证我自己一样。”

“您能答应我明天上午十点带他到卢佛宫桥上来吗?”

“哈!哈!”阿多斯笑着说,“您要和人决斗?”

“是的,伯爵,是一场精采的决斗,一场您也要参加的决斗,我这样相信。”

“勋爵,我们要上哪儿去呢?”

“上英国王后那儿,她委托我领您去见她,伯爵。”

“王后陛下认识我吗?”

“我认识您。”

“真是个谜,”阿多斯说,“不过,这无关紧要,您知道谜底就行了,我不会追根究底的。勋爵,您能赏光和我一起吃晚饭吗?”

“谢谢,伯爵,”温特说,“我向您坦白地说,那个年轻人的到来败坏了我的胃口,也许还要让我今晚失眠。他到巴黎是来办理什么事情呢?他不是为了要和我见面才来的,因为他并不知道我来法国。伯爵,这个年轻人叫我心神不定,他准会干出什么流血的事来。”

“他在英国干些什么?”

“他是奥利弗·克伦威尔的一个最狂热的信徒。”

“是什么使他归附到了克伦威尔手下?我想,他的父母亲不都是天主教徒吗?”

“是他对国王的仇恨。”

“对国王?”

“是的,因为国王宣布他是私生子,剥夺了他的财产,禁止他他用温特的姓氏。”

“现在他叫什么名字?”

“摩尔东特。”

“成了清教徒,改扮为修道士,一个人在法国各地的大路上走来走去。”

“您是说改扮为修道士?”

“对,您还不知道吗?”

“除了他对我说的那些情祝外,别的我都不知道。”

“就是因为他改扮为修道士,由于偶然的原因——如果我说了不好听的话,请天主宽宥,所以他才听到了贝顿的刽子手的忏悔。”

“那么,我全猜到了,他是克伦威尔派来的?”

“派来找谁?”

“找马萨林,王后猜得完全对。我们被人抢在前面了。现在我一切都清楚啦。再见,伯爵,明天见。”

“可是,夜里很黑,”阿多斯说,他看到温特勋爵尽管掩饰不住他内心的不安,可是他的神情却显得更加慌张,于是问道:“也许您没有仆人吧?”

“我有托尼在身边,他是一个很好的小伙子,就是头脑有些简单。”

“来呀!奥利万,格力磨,布莱索阿,带上火枪,把子爵先生叫来。”

布莱索阿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一半是仆人,一半是庄稼汉,我们在布拉热洛纳的府邸里曾经见过他,阿多斯用他家乡的名字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他来通报晚饭已经准备好。

阿多斯吩咐了以后五分钟,拉乌尔进来了。

“子爵,”他说,“您护送勋爵去他住的旅店不要让任何人走近他。”

“哈!伯爵,”温特说,“您把我当做怎么样的人啦?”

“当做一个不认识巴黎道路的外国人,”阿多斯说,“子爵将给他领路。”

温特紧握住他的手。

“格力磨,”阿多斯说,“您在头里走,留神修道士。”

格力磨不禁哆嗦了一下,接着点了点头,一声不响,但又饱含深意地抚摩着他的短筒火枪的枪托,等待上路。

“明天见,伯爵,”温特说。

“好的,勋爵。”

一小队人向圣路易街走去。奥利万每看到昏暗的灯光闪现,就像索希一样发抖。布莱索阿却很镇定,因为他并不知道他们可能会遇到什么危险,托尼时时向左右注视,不过他不能说一句话,因为他不会说法语。

温特和拉乌尔并肩向前走,一面走一面交谈着。布莱索网原是地名即系希,是奖坐衷的剧本《女非特里翁》中的主要人物,是安非特里翁的什人。

格力磨遵照阿多斯的吩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一手拿着火把,一手拿着短筒火枪,走到温特住的旅店门前,他握拳敲门,等到门给打开后他就向勋爵行了个礼,没有说一句话。

回来的路上,格力磨仍旧走在头里。他的尖锐的眼睛没有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只看到有一个人影躲在盖内戈街和沿河马路的转弯角上。他仿佛觉得在第一次经过的时候,就已经看见过这个引他注意的黑夜中的监视人。他向那个人影冲过去,可是,他还没有到跟前,那个人影就奔进一条小街不见了,格力磨认为为了谨慎起见,还是不追为妙。

他们向阿多斯报告一路顺利,这时是晚上十点钟,各人回屋休息。

第二天,伯爵一睁开眼,硬看见拉乌尔坐在他的床边。这个年轻人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在看一本夏普兰先生的新作。

“拉乌尔,您已经起床了?”伯爵说。

“是的,先生,”年轻人有点迟疑地说,“我睡得不好。”

“拉乌尔您,您睡得不好?您有什么心事吧?”阿多斯问。

“先生,您会说我竟会这样急着离开您,因为我才刚刚来,可是……”

“您只有两天假期吗,拉乌尔?”

“不,不,先生,我有十天假期,所以,我想去的不是兵营。”

阿多斯笑了,说:

“您想去哪儿?子爵,如果这不是一件秘密的话。您现在差不多是大人了,因为您已经上过战场,您有权利去您想去的地方,不必对我说明。”

“绝对不会这样,先生,”拉乌尔说,‘我幸运地得到您这样一位保护人,只要您是我的保护人,我就认为我没有权利不听一位我如此热爱的监护人的话而自由行动。我只是想回布卢瓦一天。您对着我看,是想笑话我吧?”

“不会,相反,”阿多斯想叹一口气,但是克制住了,“不会,我不会笑话您的,子爵。您想再去看一看布卢瓦,这是很自然的事!”

“那么,您准许我去了?”拉乌尔高兴地叫起来。

“当然准许,拉乌尔。”

“先生,在您内心里真的不生气吗?”

“一点儿也不。对让您能快乐的事,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先生,您太好啦!”年轻人伸出双手,真想扑上前去紧紧拥抱阿多斯,可是由于对阿多斯的尊敬,他不敢这样做。

阿多斯向他张开了双臂。

“这样,我可不可以马上动身?”

“拉乌尔,您愿意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

拉乌尔向外走了几步,打算出去。

“先生,”他说,“我想起一件事,那就是石弗莱丝公爵夫人对我那样亲切,是她把我引荐给大亲王先生的。”

“您应该去向她致谢,对不对,拉乌尔?”

“不过,先生,我觉得这要由您决定。”

“您走过吕伊纳府邸,拉乌尔,去问一下公爵夫人是否能接见您。我很高兴见到您没有忘记礼节。您把格力磨和奥利万带去。”

“带两个人,先生?”拉乌尔惊奇地问。

“两个人。”

拉乌尔行过礼,走出去了。

阿多斯看着他关上房门,接着又听见他那快活的、响亮的嗓音叫唤格力磨和奥利万,不禁叹了一口气。

“这么快就离开了我,”他摇着头想道;“不过,他是依从共同的规律这样做的。人的本性就是如此,它总是望着未来。毫无疑问,他爱着那个女孩,可是,他爱上了别人,会不会减少对我的爱呢?”

阿多斯承认拉乌尔这样快离开他是他没有顶料到的;可是拉乌尔显得那样高兴,所以阿多斯面对这样的考虑只好让步了。

到十点钟,一切都准备妥当,拉乌尔正要动身,阿多斯看着他骑上了马,这时一个石弗莱丝夫人派来的仆人走过来向阿多斯行礼。他说公爵夫人要他转告拉费尔伯爵,她听说她保护的年轻人回到巴黎,并且在战斗中表现英勇,所以她将非常高兴地向他表示祝贺。

“您对公爵夫人说,“阿多斯回答道,“子爵先生已经骑上了马,就去吕伊纳府邸。”

接着他对格力磨又做了许多叮瞩,然后向拉乌尔挥挥手,表示可以动身了。

再说,阿多斯经过一再考虑,认为拉乌尔在此时此刻离开巴黎,也许并没有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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