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她了吗?”早饭后安妮突然问他。
“是的。”他说。
“你不觉得她看上去很漂亮吗?”
“不错。”
一眨眼他就又出门去了。他似乎一直躲在一边逃避责任。
为了丧事,保罗四处奔波。在诺丁汉姆遇到了克莱拉,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一起喝了茶,此时他们又十分兴奋了。看到他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伤心事,她感到如释重负。
不久,亲戚们陆续前来参加葬礼,丧事变成了公众事情,儿女们都忙于应酬,也顾不上考虑个人的事情。在一个狂风暴雨的天气里,他们安葬了她。湿漉漉的泥土闪着亮光,白花都被淋湿了。安妮抓着保罗的胳膊,向前探着身子,她看见墓穴下威廉的棺材露出了乌黑的一角。橡木棺材被稳稳地放下去了。她去了。大雨倾泻在墓穴里。身着丧服的送葬的人们撑着雨水闪亮的伞纷纷离去了。冰冷的雨水倾泻着,墓地上空无一人。
保罗回到家,忙着为客人端饮料。父亲同莫瑞尔太太娘家的亲戚,那些上等人坐在厨房里,一边哭着,一边说她是个多好的媳妇,他又怎样尽力为她做一切——一切事情。他拼命去为她奋斗,做了他能做的一切,他没有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她走了,但是他为她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他用白手绢擦着眼睛,他重复着自己为她尽了最大的努力,没有什么可责备自己的。
他就是这样想方设法忘掉她。就他个人来讲,他从未想到过她。他否认自己内心的一切真情实感。保罗恨他的父亲坐在那儿这样表达他的哀思,他知道他在公共场合准保也这样,因为莫瑞尔内心正进行着一场真正的悲剧。原来,他有时午睡醒后下楼来,面色苍白,浑身直打哆嗦。
“我梦见了你妈妈。”他轻声说。
“是吗,爸爸?每次我梦见她,她总是和健壮时一样。我常常梦到她。这样似乎挺好,也挺自然,就像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但是莫瑞尔却害怕地蹲在炉火前。
好几个星期过去了,一切好像都在虚幻中,没有多大痛苦。其实也没有什么,也许还有一点轻松,简直像一个白夜。保罗焦躁地到处奔波。自从母亲病重以来,他有好几个月没有与克莱拉作爱了,事实上她对他十分淡漠。道伍斯难得见到她几面,但是两人依旧没有跨过横在两人中间的那段距离。这三人随波逐流,听天由命。
道伍斯的身体在慢慢恢复。圣诞节时他在斯基格涅斯的疗养院里,身体差不多快复原了。保罗到海滨去了几天,父亲在雪菲尔德和安妮住在一起。道伍斯住院期满,这天来到了保罗的寓所。两个男人,虽然他们之间还各有所保留,但看起来却像一对忠诚的朋友。道伍斯现在依赖莫瑞尔,他知道保罗和克莱拉实际上已经分手了。
圣诞节后两天,保罗要回到诺丁汉姆去。临走前的那天晚上,他和道伍斯坐在炉火前抽烟。
“你知道克莱拉明天要来吗?”他说。
另一位瞥了他一眼。
“是的,你告诉过我了。”他回答。
保罗喝尽了杯子里剩下的威士忌。
“我告诉房东太太你妻子要来了。”他说。
“真的?”道伍斯说,颤抖着,但是他几乎完全服从了保罗。他不太灵便地站起身来,伸手来拿保罗的酒杯。
“让我给你倒满。”他说。
保罗忙站起身:
“你安静地坐着吧。”他说。
但是道伍斯继续调着酒,尽管那只手不停地哆嗦着。
“你觉得行了就告诉我。”
“谢谢。”另一位回答,“可是没有必要站起来啊。”
“活动一下对我有好处,小伙子。”道伍斯回答。“现在我感到自己恢复健康了。”
“你差不多康复了,你知道的呀。”
“不,当然啦。”道伍斯说着冲他点点头。
“莱恩说他能在雪菲尔德给你找个工作。”
道伍斯又瞅了他一眼,那双黑眼睛似乎对另一位所说的一切事情都表示同意。也许有点儿受他控制了。
“很滑稽,”保罗说,“又重新开始了,我感觉比你还要麻烦呢。”
“怎么回事,小伙子?”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好像我在一个乱糟糟的洞里,又黑又可怕,没有任何出路。”
“我知道——我理解这种处境,”道伍斯点点头说,“不过你会发现一切都会好的。”
他疼爱地说。
“我也这样想。”保罗说。
道伍斯无助似的磕了磕烟斗。
“你没有像我那样作践自己吧。”他说。
保罗看着那个男人的手腕,那只苍白的握着烟斗杆的手正在磕着烟灰,好像他已经失去自信心。
“你多人了?”保罗问。
“三十九岁。”道伍斯瞥了他一眼回答。
那双棕色的眼睛里面充满了失败的感觉,几乎在恳求安全,求别人重新建造他这个人,给他以温暖,让他重新振作起来,这引起保罗深深的不安。
“你正值好年华,”保罗说,“看上去不像是失去了多少生气。”
另一位的棕色双眼突然发亮了。
“元气没有伤,”他说,“还有精力。”
保罗抬起了头,哈哈大笑。
“我们都还有很多精力足够让我们干一番事业的。”他说。
两个男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每个人都看出了对方眼神里的那种迫切的热情。他们又喝起了自己杯里的威士忌。
“不错,千真万确!”道伍斯气喘吁吁地说。
一阵沉默。
“我不明白,”保罗说,“你为什么不回到原来你离开的地方去呢?”
“什么……”道伍斯示意地说。
“是的——重新组合起你原来的家庭。”
道伍斯遮住脸,摇了摇头。
“行不通啊。”他说着抬起头来,脸上带着讽刺似的微笑。
“为什么?因为你不想要了吗?”
“也许是的。”
他们沉默地抽着烟。道伍斯叼着烟斗时露出了他的牙齿。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她了?”保罗问。
道伍斯脸上现出嘲弄的神色,凝视着一幅画。
“我也不知道。”他说。
烟雾袅袅腾起。
“我相信她需要你。”保罗说。
“是真的?”另一位回答,口气轻柔而讥讽,有点不着边际。
“真的,她从来没有真心和我好过——你总是在幕后作怪,这就是她不愿意离婚的原因。”
道伍斯继续嘲弄似的凝视着壁炉架上的那幅画。
“女人们总是这样对待我,”保罗说,“她们拼命想得到我,可是她们不想属于我。而她一直是属于你的,我知道。”
男子汉的洋洋自得的气概又回到了道伍斯身上,他的牙齿露得更明显了。
“也许我以前是个傻瓜吧。”他说。
“是个大傻瓜。”保罗说。
“但是,你那时比我这个大傻瓜更傻。”道伍斯说。
口气有点得意又有点恶意。
“你这样认为吗?”保罗说。
沉默了好长时间。
“无论怎样,明天我就要走了。”莫瑞尔说。
“我明白了。”道伍斯回答道。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了。互相残杀的本性又回到了他们身上。他们尽量回避着对方。
他们同住一个卧室,临睡时,道伍斯有些奇怪,似乎在考虑着什么。他穿着衬衣坐在床边,看着自己的双腿。
“你难道不冷吗?”莫瑞尔问道。
“我在看这双腿。”另一位回答。
“腿怎么啦?看上去很好嘛!”保罗在床上回答。
“看上去很好,可是它们有些水肿。”
“怎么回事?”
“过来看看。”
保罗不情愿地下了床走过去,只见那个男人相当漂亮的腿上长满了亮晶晶的暗金色的汗毛。
“看这儿,”道伍斯指着自己的腿肚子说,“看下面的水。”
“哪儿?”保罗说。
那个男人用手指尖按了按,腿上出现了好些小小的凹痕,慢慢地才复了原。
“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保罗说。
“你摸摸。”道伍斯说。
保罗用手指摁了摁,果然又出现了些小小的凹痕。
“姆!”他说。
“很糟糕,不是吗?”道伍斯说。
“为什么呀?这没有关系的。”
“腿上水肿,你就不能算一个男子汉。”
“我看不出有多大差别。”莫瑞尔说,“我心脏还不太好。”
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我想我其他的部位都还很好。”道伍斯说着关上了灯。
第二天早晨,天下着雨。保罗收拾好了行李。大海灰蒙蒙、阴沉沉的,波涛汹涌。他似乎越来越想离开人世间了,这给他一种恶作剧的快乐感。
两个男人来到车站。克莱拉下车后正顺着月台走了过来,她身体笔直,神态自若,身穿一件长大衣、戴着顶花呢帽。两个男人都恨她怎会如此镇静坦然。保罗在检票口和她握了握手。道伍斯斜靠在书摊上,冷冷地看着。因为下雨,他把黑大衣扣一直扣到下巴那儿,面色苍白,沉默中几乎带着一丝高贵的神色。他微微破着腿走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