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倒非常了解。”她冷冷地回答。

“我知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而在厂里干活,你始终蒙受奇耻大辱。”

他怒气冲冲,蛮横鲁莽。她只是不屑一顾地转身离去。他吹着口哨走回车间,去跟希尔达打情骂俏。

事后,他们心自问?

“我干吗对克莱拉这样无礼?”他对自己感到恼火,同时,心里又有几分高兴。“她活该,谁叫她摆臭架子。”他气乎乎地自言自语。

下午他又下楼去了,心里像压了块石头,想请克莱拉吃巧克力,以此减轻心头的重负。

“来一块?”他说,“我买了好些,给自己解馋。”

她真接受了,这使他如释重负。他坐在她的机器旁的工作台上,手指上缠着一络丝。她喜欢他,因为他动作敏捷,简直像一只幼兽。他一边心里琢磨,一边晃动着两腿,巧克力放在工作台上。她身子伏在机器上,有节奏地摇着织机,然后弯下腰看看吊下的袜子,袜子下面附着砣子。他望着她优美的拱身背影和拖在地上的围裙带。

“你好像总是,”他说,“在等待什么,无论我看你做什么,你都不是真正在做,你在等待——就像珀涅罗珀织布时那样。”他情不自禁地开了句玩笑,“我就叫你珀涅罗珀吧。”他说。

“那有什么区别吗?”她说着,仔细挑开一针。

“只要我高兴,无论什么都没关系。嗨,我说,你好像忘了我是你的上司,我刚刚想起来。”

“这话什么意思?”她冷冷地问。

“就是我有权来管你。”

“你对我有什么可挑剔的吗?”

“嗨,我说,你不要这样讨厌好不好?”他生气地说。

“我不知道怎样才不会使你讨厌。”她说着继续干她的活。

“我想要你对我客气些、尊重些。”

“也许要称你‘先生’吧?”她平静地问道。

“对,要称我‘先生’,我十分愿意听。”

“那我希望你上楼去,先生。”

他闭上嘴,皱着眉头。忽然他一下子跳下工作台。

“你对任何人都趾高气扬的。”他说。

说着他走到其他女工那儿去了。他觉得自己火气太大了。实际上,他隐隐地怀疑自己是在卖弄。如果他是在卖弄,那就要卖弄一番。克莱拉听到他在隔壁房间里与女工们说笑,她恨他这么笑。

傍晚,他等女工们都走了,就在车间里转了一圈。他看见巧克力原封不动地搁在克莱拉的机器前。他也照原样留着它不动。第二天早上,巧克力还在,克莱拉在干活。后来,外号叫小猫咪的黑里俏姑娘名妮,高声叫他:

“嗨,你没给大家带巧克力吗?”

“对不起,小猫咪,”他答道,“我本想请客,可我忘带了。”

“我想也是。”她回答。

“下午我给你们带些。乱扔着的巧克力你总不见得想要吧?”

“噢,我倒不大挑剔。”小猫咪微笑着。

“哦,不行,”他说,“那些糖上全是灰尘。”

他往克莱拉的工作台走去。

“对不起,我把这些糖到处乱扔。”他说。

她涨红了脸。他把巧克力一古脑抓在手里。

“现在都脏了,”他说,“你早该吃了,我不知道你干吗不吃。我本想让你吃了的。”

他把巧克力从窗口扔到院子里,然后瞟了她一眼。她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眼神。

下午,他另带了一盒。

“你想吃点吗?”他说,他先把糖递给克莱拉,“这是新买的。”

她拿了一块,搁在工作台上。

“哦,多拿几块——讨个吉利。”他说。

她又拿了两块,还是放在工作台上。于是她手忙脚乱地干起活来。他一直走到车间那头。

“给你,小猫咪。”他说。“别贪吃啊!”

“全是给她的?”其他女工一哄而上,大叫道。

“当然,不是。”他说。

女工们吵吵嚷嚷地围成一圈,小猫咪从人堆里脱身出来。

“快过来!”她大叫,“我可以先抓,对吗?保罗。”

“最好和她们一块儿。”他说着就走了。

“你真好。”姑娘们叫道。

“不就十便士吗。”他答道。

他一声不哼地走过克莱拉身边。她觉得如果碰碰这三块奶油巧克力,准会烫她的手,需要她鼓足勇气把巧克力装进口袋里。

姑娘们都既爱他,又怕他。他高兴的时候非常和气,可是如果发起火来,十分冷酷,简直不把她们放在眼里,至多当她们是绕丝的简管似的。要是她们再敢涎着脸,他就沉静地说:“请接着干各自的活去,”说完就站在一边监督。

他二十三岁生日那天,家里乱糟糟的。亚瑟正准备结婚。母亲身体也不好,他父亲上了年纪,因为事故跛着腿,只能干些零碎的苦差使。米丽亚姆是他心中永远的创伤。他觉得自己欠她很多,但是又不能把自己给她。另外,他还要养家糊口。他左右为难,过生日并不使他感到高兴,反而倍感难受。

他八点钟就去上班,大多数工人还没到。女工们要等八点半才到。他正换衣服时,听到背后有人说,“保罗,保罗,我要找你。”

原来是驼背的芬妮,正站在楼梯最高一阶上。神色神秘莫测。保罗吃惊地看着她。

“我要找你。”她说。

他站着发愣。“来,”她哄着说,“在你还没开始整理信件之前来一下。”

他走下六七级楼梯到了她那间干燥、狭窄的成品间。芬妮走在前头,她的黑色紧身胸衣很短——腋下就是腰身——黑绿两色的开司米裙子看上去挺长的。她迈着大步走在这个年轻人前面,相比之下,就更显得他体形优美。她走到窄窄的车间尽头自己的座位边,那儿的窗户正对着烟囱管。保罗看着她瘦瘦的手和又干瘪又通红的手腕,她不断地用手激动地揉着铺在工作台上的白围裙。她犹豫了。

“你以为我们忘记你了?”她责怪地问。

“怎么啦?”他问,自己把自己的生日倒给忘了。

“‘怎么啦?’她说,“‘怎么啦?’你瞧这个!”她指了指日历,他看到二十一日的黑体字周围有许多个黑铅笔划的小十字。

“噢,给我庆贺生日的亲吻啊。”他大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是啊,你想知道,对吗?”芬妮喜不自胜地取笑道,“大伙儿每人送你一个小十字——除了克莱拉女士——也有送你两个的,可是我不告诉你我划了多少个。”

“噢,我知道,你很多情。”他说。

“那你就错了!”她十分气愤地大叫道,“我从来不会这么温柔。”她以有力的女低音反驳道。

“你总是装做铁石心肠的轻佻女子,”他大笑道,“可你知道,你很多的——。”

“我倒愿意被说成多情,也不愿意被叫做冻肉。”芬妮脱口而出。保罗知道她指的是克莱拉,不觉笑了。

“你谈到我也这么粗鲁吗?”他大笑。

“不,我的宝贝儿,”这位三十九岁驼背女人极其温柔地回答,“没有,我的宝贝儿,因为你并没有自视为大理石雕像而把我们视为粪土。我和你一样的好,是吗?保罗?”这个问题使她非常愉快。

“唉,咱们谁也不比谁强呀,不是吗?”他回答。

“但是,我和你一样好。对吗,保罗?”她大胆地纠缠着问。

“当然啦,要论心肠好坏,你可比我好。”

她有些害怕保罗的好言软语会使她乐得歇斯底里发作。

“我原想我该比大家早到这儿——大家可别说我心眼多!现在闭上眼睛——”她说。

“张开嘴巴,看看上帝赐给你什么。”他接口说,真的张开了嘴,还以为人家会给他一块巧克力呢。他听到围裙窸窸窣窣地响,还听见金属轻轻磕碰的声音。“我可要看啦。”他说。

他睁开眼睛,芬妮长脸涨得通红,蓝眼睛,奕奕发光,正凝视着他。原来他前面的工作台上正放着一小捆颜料管。他脸色发白了。

“不行,芬妮。”他立即说。

“这是大伙儿送的。”她赶紧说。

“不行,可是……”

“颜料是不是买得不合用啊?”她问道,喜滋滋地颤着身子。

“天啊!这是最好的货色。”

“可是不是买得合用啊?”她大叫。

“我就是发财时,也不敢把它们列入短短的采购单上。”他咬咬嘴唇。

芬妮激动得不能自制。她一定得岔开这个话题。

“她们为这事挖空心思,除了希巴女王之外,大家都凑了份子。”

希巴女王指的是克莱拉。

“她不肯凑份子?”保罗问道。

“她没得到这个机会,我们根本没告诉她,我们不想让她打扰这出戏。我们不要她加入。”

保罗朝这女人大笑,心里感动极了。最后,他要走了。她离他非常近,突然,她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热烈的亲吻他。

“今天我可以给你个吻,”她赔着小心说,“你脸色这么白,真让我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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