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来了!”她叫了一声。

“你难道不高兴吗?”阿加莎尖刻地说。

米丽亚姆呆不住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那么,你呢?”她问。

“高兴。但我可不会让他看出来,以为我盼着他来呢。”

米丽亚姆有些吃惊。她听到他在下面马厩里停放自行车,和那匹原先在矿上干活,现在已经掉了膘的马——吉姆说着话。

“噢,我的伙伴吉姆,你好吧,别总是病秧秧,垂头丧气的样子。哦,这样子不好,我的好伙伴。”

这匹马由于小伙子的抚摸抬起头来,她听见了缰绳抖动的声音。她非常喜欢听在他以为只有马才听得见时的他的说话声。但她的伊甸园里有一条引诱她的蛇。她真诚地反省自己。是不是在盼着保罗·莫瑞尔。她觉得这些感情是不正经的。她心情很复杂,害怕自己真是在盼他。她站在那里,自觉有罪,接着内心又涌起一种羞愧之情,她的内心被这些苦恼纠缠成一团。她是在盼保罗吗?他知道她在盼他吗?这多让她丢人啊!她觉得她整个心灵都被重重羞辱纠缠着。

阿加莎先梳妆完,跑下楼去。米丽亚姆听到她放荡地冲着小伙子打着招呼,她知道阿加莎用这种口气说话时那双灰眼睛会变得多么明亮。如果她这么招呼他,她一定会觉得自己太冒失大胆。她仍旧站在那儿谴责自己不应该盼着他,心灵饱受折磨,她困惑不解地站在那里祈祷着。

“哦,主啊,别让我爱上保罗·莫瑞尔,如果我不应该爱他,就别让我爱上他吧。”

祷告里有些不合情理的话引起她的深思,她抬起头来思索着。我爱他有什么错吗?爱情是上帝赐予的礼物。然而爱情却让她羞愧。这都是因为他,保罗·莫瑞尔。但是,这又不关他的事,是她自己的事,是她和上帝之间的事。她准备成为一个牺牲品。不过这是给上帝的牺牲品,不是给保罗·莫瑞尔的,也不是给她自己的。过了一阵,她把脸埋在枕头里说:

“主啊,如果我爱他是您的意愿,那么,就让我爱他吧——像基督一样,为拯救灵魂而死,让我正大光明地爱他吧,他是您的儿子啊。”

她仍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被自己深深地感动了,一头黑发贴在红方块和淡紫色小枝叶图案方块拼缀起来的被面上。祈祷对她来说几乎是非常重要。祈祷之后,她就进入自我牺牲的极乐境界,认为上帝作出牺牲,赐给芸芸众生的灵魂最大的幸福,而自己和上帝是一样伟大。

她下楼时,保罗正靠在一张扶手椅上,拿着一幅小画热心地给阿加莎看,阿加莎正在讽刺他。米丽亚姆看了他俩一眼,不愿看见他们这种轻浮神态,进了起居室一个人呆在那里。

到喝茶的时候,她才能跟保罗说话,态度很冷淡,保罗以为自己得罪了她。

米丽亚姆不再每星期四晚上去贝斯伍德图书馆了,整个春天,她都按时去叫保罗一起去。但从很多小事,从他家里人的冷嘲热讽中她明白了他家对她的态度。因此她决定再也不去他家了。一天傍晚,她对保罗声明以后的星期四晚上,她再也不去叫他了。

“为什么?”他不太在意地问。

“没什么,只是我觉得还是不去的好。”

“好吧。”

“但是,”她有些支支吾吾,“如果你愿意见到我,我们还是可以一起去的。”

“在哪儿跟你见面?”

“随便什么地方——你愿意在哪儿就在哪儿。”

“我不想在别的地方跟你见面,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继续来叫我。不过既然你不来叫我,我也不想跟你见面了。”

就这样,对她和他都十分宝贵的星期四晚上就这么中断了。他用工作代替了以前星期四晚上的活动,莫瑞尔太太对这个安排十分满意。

他不承认他俩是恋人。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一直保持着十分超然的色彩,好象只是一种精神上交流。一种想法,一种努力保持清醒的挣扎。因此,他觉得,这只不过是一种柏拉图式的恋爱。他坚决否认他们之间还有其它任何关系。米丽亚姆则保持沉默,或者是默认了。他真傻,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俩一致同意,不理会亲友的议论和暗示。

“我们不是情人,我们是朋友。”他对她说,“我们清楚,让他们说去吧,他们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时,他们走在一起时,她羞怯地挽着他,他总是对此不满,她也知道这点。因为这引起了他内心激烈的冲突。和米丽亚姆在一起,他总是处于一种极端超然的状态,把他那股自然的爱火转化成一些微妙的意识。米丽亚姆也愿意他这样,如果他情绪高昂,像她所说的忘乎所以,她就等待着,等他回到她身边,等到他的心情恢复原样。他努力和自己的灵魂抗争着,皱着眉头,热切地渴望得到谅解。在这种渴望得到谅解的热情中,她的灵魂和他的紧紧连在一起,她觉得他完全属于她了,不过,他得首先处于超然状态。正因为这样,要是她伸出胳膊挽住他,那简直令他受酷刑,他的意识都似乎要分裂了。她挨着他的地方由于摩擦而变得温热。他心里好象在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为此他对她变得冷酷极了。

仲夏的一个傍晚,米丽亚姆来到他家看望他,由于爬坡的缘故,脸通红。保罗一个人在厨房里,可以听到母亲正在楼上走动的脚步声。

“来看这些甜豌豆花吧。”他对姑娘说。

他们走进花园。小镇和教堂背后的天空呈现一片桔红,花园里弥漫着奇妙而温暖的光,衬得每一片叶子都美不胜收。保罗走过一排生长得很旺的甜豌豆花,不时地摘几朵奶黄和淡黄色的花。米丽亚姆跟着他,呼吸着这芬芳的香味。她觉得花儿似乎有一种强大的吸引力,自己非得变成它们中的一部分不可。她弯下腰去闻闻花朵,好象和花在相爱似的。保罗厌恶她这样,她的动作显得太露骨,太亲热。

他采了一大串花后,他们回到了屋子。他听了听母亲在楼上轻轻地走动声,说:

“来,我给你戴花。”他两三朵两三朵地把花别在她的衣服上,不时地往后退几步欣赏别得好不好。“你知道吗?”他把别针从嘴里取出来,说,“女人应该在镜子跟前戴花。”

米丽亚姆笑了,她觉得花应该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戴在衣服上,保罗这么认真地给她戴花是一时心血来潮。

看见她笑,他有些不高兴。

“有些女人是这样的——那些看起来高雅的女人。”他说。

米丽亚姆笑了,但只是苦笑。因为她听见他竟把她和其它女人混为一谈。如果别的人这么说,她才不会在乎,但这话出自他的口,这就伤了她感情。

他就要别完这些花时,听到了母亲下楼的声音,他急急忙忙别上最后一个别针。说:

“不要让我母亲知道。”他说。

米丽亚姆拿起她的书,站在门口,有些委屈地看着美丽的夕阳。我再也不来看保罗了,她心里发誓说。

“晚上好,莫瑞尔太太。”她恭敬地说,那声音听起来仿佛她无权待在这儿似的。

“哦,是你呀,米丽亚姆。”莫瑞尔太太冷冷地回答道。

由于保罗坚持要全家人都承认他和这位姑娘的友谊,莫瑞尔太太也很聪明,她不会和她当面闹翻脸的。

到保罗二十岁时,他们家才能支付得起外出度假。莫瑞尔太太自从结婚,除了去看望过她的姐姐,再没有出去度过假。现在保罗存够了钱,他们全家都可以去了。这一回还有一帮人是:安妮的几个朋友,保罗的一个朋友,威廉生前单位的一位同事以及米丽亚姆。

写信找房子真是让人激动不已。保罗和母亲无休止地讨论这个问题。他们想租一幢带家具的小别墅,租两周。莫瑞尔太太认为一周就足够了,但保罗坚持租两周。

最后,他们得到了从马布勒索浦来的答复,答应租给他们想要的那种小别墅,三十先令一星期。全家一片欢腾雀跃,保罗也为母亲高兴得不得了。这回她总算可以真正地度假了。晚上他和母亲坐在一起,想象着这个假日会是什么样子的情景。安妮进来了,还有伦纳德、爱丽思和凯蒂。大家都欣喜若狂,满怀期望。保罗把消息告诉了米丽亚姆,她高兴地默默思量着这件事。而莫瑞尔家可是兴奋激动的翻了天。

他们打算在星期天的早晨赶七点钟的那趟火车。保罗建议米丽亚姆来他家过夜,因为她家的路太远了。那天晚上她来他家吃晚饭。全家人都为这次旅行而激动万分,米丽亚姆也因此受到了热情欢迎。而且她一进屋,就感觉到家庭气氛亲密和气。保罗事先找到了一首琼·英吉罗描写马布勒索浦的诗,他一定要念给米丽亚姆听。他从来没有这么动过感情,当着全家人念什么诗。但此刻他们都迁就地听着他朗诵。米丽亚姆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看着他。只要有他在场的时候,她似乎总会被他深深地吸引住。莫瑞尔太太妒嫉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也准备听。甚至连安妮和父亲也在听着。莫瑞尔头歪在一边,就像有的人在自觉恭敬地听牧师布道。保罗低头看着书,他所需要的听众都来了。莫瑞尔太太和安妮几乎是在和米丽亚姆竞争,看谁听得最认真以便博得他的欢心。他兴致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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