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自己的命运非常不满意。

“你不喜欢呆在家里吗?”保罗惊讶地问她。

“谁会愿意?”她低声激动地回答道,“有什么意思?我整天打扫,可那几个兄弟不消五分钟就会搞得乱七八糟。我不愿困在家里。”

“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做点事,我想和别人一样有个机会。为什么我就应该呆在家里,不准出去做事?就因为我是个女孩吗?我有什么机会呢?”

“什么机会?”

“了解情况——学点知识,干点事情的机会呗。这真不公平,就因为我是个女人。”

她好像非常伤心。保罗觉得很奇怪。在他家里,安妮总是很高兴做个女孩。她没有那么多责任,她的事情也比较轻松,她从来没想过不做个女孩。可是米丽亚姆却几乎疯狂地希望自己是一个男人,然而同时她又厌恶男人。

“可是做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呀。”他皱着眉说。

“哈,是吗!可男人拥有一切。”

“我认为女人应该乐意做女人,男人也应该乐意做男人。”他回答说。

“不!”——她摇着头——“不,什么都让男人给占了。”

“那你想要什么?”他问。

“我想学习。为什么我就应该什么也不懂?”

“什么!就像数学和法语吗?”

“为什么我就不应该懂数学?该懂!”她大声嚷嚷,眼睛睁得偌大,流露出不服气的神情。

“好吧,你可以学的和我一样多,”他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教你。”

她的眼睛睁大了,她不相信他会当老师。

“你愿意吗?”他问。

她低下了头,沉思地吮着手指头。

“愿意。”她犹豫地说。

他常把这些事都讲给母亲听。

“我要去给米丽亚姆教代数了。”他说。

“好吧,”莫瑞尔太太回答道,“我希望她能学到点东西。”

他星期一傍晚到农场去的时候,天色快黑了。当他进屋时,米丽亚姆跪在炉边,打扫着厨房。她家别的人都出去了。她回头看到他,脸红了,黑眼睛亮晶晶的,一头秀发披散在脸前。

“你好!”她说话时声音温柔动听,“我知道是你来了。”

“怎么知道的?”

“我听得出你的脚步声。别人不会走得那么快,那么有力。”

他坐了下来,吁了口气。

“准备好学代数了吗?”他问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小册子。

“可是……”

他可以感觉到她逐渐退缩了。

“你说过你想学啊。”

他盯着不放说。

“今晚就开始?”她支支吾吾地说。

“我可是特地来的。如果你想学,你就必须开始。”

她把炉灰倒进畚箕,看着他,有些胆怯地笑了。

“是啊,可是今晚就学,你瞧,我还一点准备都没有呢。”

“噢,得了,把灰倒了就开始吧。”

他走过去坐在后院的一个石凳上,凳上放着几个大牛奶罐,歪斜着在那里晾着。男人们都在牛棚里,他听到了牛奶喷进桶里那种轻轻的单调的声音。不一会儿她来了,拿着几个大青苹果。

“要知道你喜欢吃这个。”她说。

他咬了一口。

“坐下。”他满嘴含着苹果说。

她眼睛近视,就越过他的肩头费劲地盯着书看。这让他很别扭,他赶紧把书递给了她。

“瞧,”他说,“代数就是用字母代替数字,你可能用a代替2或6。”

他们上课了。他讲解着,她低着头看着书。他急匆匆地讲着,她却从不应声。偶尔,他问她:“你明白吗?”她则抬头来看着他,由于害怕,眼睛睁得大大的,脸上似笑非笑。“你明白不明白啊?”他叫道。

他教得太快了。不过她什么也没说。他问她的次数多了,不由动了肝火。看见她坐在那儿,可以说受他摆布吧,嘴巴张着,眼睛圆睁着,露出害怕的笑容,又是抱歉,又是害羞,他真是火冒三丈。这时艾德加提着两桶牛奶走过来了。

“嗨,”他说:“你们在干什么?”

“代数。”保罗回答说。

“代数?”艾德加好奇地重复了一句,接着哈哈大笑着走了,保罗咬了一日刚才忘记吃的苹果,看看园子里那些可怜的被鸡啄得像花边似的卷心菜,想去把这些菜拔掉。他看了一眼米丽亚姆。她正扑在那本书上,像是全神贯注的样子,然而身子却直打哆嗦,生怕自己不明白。她这副模样真让他生气。她脸色红润而美丽,然而她的内心却似乎在拚命地祈求什么。她合上那本代数书,知道他生气了,不由畏缩了。与此同时也看出,她因为听不懂而伤了自尊心,他态度就温柔了些。

接着,讲课进度慢了些。她战战兢兢地竭力想明白讲的内容,那城惶诚恐的紧张兮兮的样子又让他冒火。他对她大发雷霆,接着又觉得不好意思了,又接着上课。后来,教着教着又发火了,又责备了她,她只默默地听着。偶尔,很难得的,她也为自己辩解几句。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他直冒火星。

“你没有给我时间去理解。”她说。

“好吧。”他回答着,把书扔到桌子上,点了一支烟。过了一会儿,他又后悔地回到她身边。就这样继续上课。他就是这样,一会儿大发雷霆,一会儿特别温柔。

“你上课时为什么战战兢兢,魂不附体啊?”他大声叫道。”你又不是用魂来学代数的,你就不能用清醒的头脑来看看书吗?”

他再回到厨房时,雷渥斯太太常常责备地看着他,说:

“保罗,不要对米丽亚姆太严格了。她可能学得不快,但我肯定她尽力了。

“我也没办法,”他有些可怜巴巴地说,“我总是无法控制自己。”

“你不会生我的气吧?米丽亚姆,你不会吧?”后来,他问了那姑娘。

“没有,”她那低沉悦耳的声调让他放心了,“没有,我没生气。”

“别生我的气啊,是我的错。”

可是,他又不由自主地对她发起火来。很奇怪,谁也没惹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会突然对她火冒三丈。有一次,他竟把铅笔扔在她脸上。接着大家默不作声。她把脸稍微扭到一边。

“我不是……”他说着,可又说不下去了,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虚软无力。她从来没有责备过他或生过他的气。他常常感到非常羞愧。可是他的怒火还是一次次爆发,就像一只气泡被压崩一样。而且一看到她那张热切、沉默、茫然的脸庞时,他仍感到忍不住要把铅笔扔到她脸上去。当他看到她双手直打哆嗦,嘴巴痛苦地半张时,他不禁为她感到痛心。同时由于她唤起了他的激情,他渴求着她。

此后,他常常避开她而和艾德加在一起。米丽亚姆和她哥哥是天生的对头。艾德加是个讲求理性的人,他天生好奇,对生活有一种科学的兴趣。看见保罗为了艾德加而冷落了她,米丽亚姆感到非常伤心。在她看来,艾德加似乎低下得多。可是保罗和她大哥在一起居然非常开心。两人一起在田里消磨了几个下午,碰到下雨天,就在草料棚子里干木匠活。他们还在一起聊天,有时保罗把钢琴边跟安妮学唱的歌教给艾德加。男人在一起,包括雷渥斯先生在内,经常很激烈地争论土地国有化之类的问题。保罗早已经听到他母亲在这方面的见解,就把这些见解当成自己的,为她而辩解。米丽亚姆也来凑凑热闹,但总是等到争论结束时,才能只剩下他们俩自己谈谈。

“说到头来,”她心里说,“如果土地国有化了,艾德加、保罗和我也还一个样子。”因此她等着这个年轻人回到她身边。

当时他正在学画画,他特别喜欢晚上单独和母亲在一起,坐在家里,画啊画啊。她则做些针线活,或者看看书。有时候,他抬起头来,目光会在母亲那张容光焕发、充满活力的脸上停留一会儿,再高高兴兴地画他的画。

“有你坐在这儿的摇椅上,我能画出我最好的作品来,妈妈。”他说。

“真的!”她惊呼着,还假装怀疑地嗤之以鼻。其实她感觉得到他说的是真的,她的心高兴得颤抖了。当她做针线活或者看书时,她一连几个小时坐着纹丝不动,隐隐觉察到他在旁边画着。他呢,满腔热情地挥动着笔,感觉到她的热情在他身上化成了一种力量。娘儿俩都很快乐,但彼此都没意识到这一点。这一段生活是多么地有意义,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然而他们却几乎忽略了它。

只有受到激励时他才意识到这些。一幅素描完成了,他总是拿给米丽亚姆看看。在那儿受到激励后,他才对自己无意识的画加深了认识。在和米丽亚姆的接触中,他增强了洞察力,他对事物的领悟更深了。从他母亲身上,他汲取了生活的热情和创作的力量。米丽亚姆把这种热情激励成了白热化的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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