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回来了吗?”他问。

“你知道他还没回来。”莫瑞尔太太回答,对这句明知故问的话有点生气。

儿子慢慢靠近母亲,两人一起分担这份焦急。不一会儿,莫瑞尔太太上去,把土豆捞了出来。

“土豆烧糊了,都发黑,”她说,“但这不管我的事。”

他们偶尔不经意地聊上几句。保罗几乎有点记恨母亲也为父亲下班不回家而难受。

“你为什么自找麻烦呢?”他说:“他不喜欢回家愿意去喝酒,你干吗不让他去呢?”

“让他去!”莫瑞尔太太生气了,“你说让他去?”

她意识到这个下班不回家的男人,会很快毁了自己,也毁了这个家。

孩子们都还小,还得依靠他生活。威廉总算让她感到欣慰,如果莫瑞尔不行,还能够有个人可依靠。每一个等待的夜晚,屋里的气氛是同样的紧张。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六点钟,桌布还平铺在桌上,晚餐还是摆在那儿等着,屋里还是等待和期望的气氛。这个男孩实在受不了这种折磨,他不能去外面玩。于是,他就跑到隔壁邻居英格太太家,找她说话去了。英格太太没有生养,她丈夫对她非常体贴,可她丈夫在一家商店工作,下班很晚。因此,每当她在门口看见这个孩子,就说:

“进来,保罗。”

然后这两人就聊上一阵,孩子有时候会突然站起来说:

“好了,我该走啦,去看看我妈妈有没有活让我干。”

他装出很快乐的样子,没有把惹他烦恼的事告诉他的朋友,转身跑进家门。

这段时间,莫瑞尔一回到家总是凶狠粗暴,令人痛恨。

“这个时间了,还知道回家!”莫瑞尔太太说。

“我啥时回家关你什么事?”他回答嘴道。

屋里的每个人都不敢吭声,觉得谁也惹不起他。他吃相粗俗,吃完后,推开所有的碗碟,趴在桌上,枕着胳膊就开始睡了。

保罗恨父亲的这副德性。这个矿工蓬头垢面,形象很琐,灰尘沾满黑发,就那么歪着头躺在光膀子上。肉乎乎的鼻子,稀稀啦啦几乎看不出来的眉毛,被酒精烧得通红的脸颊。醉酒、疲劳再加上生闷气,他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如果有人突然进来或声响稍高一点,他就会抬起头来训斥:

“我砸扁你的头,告诉你,给我住口,听到没有?”

他用威胁的口气吼着,通常是冲着安妮来的,这更让全家人感到厌恶。

他在家时,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家人也懒得理他。孩子们常跟母亲谈论白天发生的事,就像如果不告诉母亲的话,那事如同没有发生似的。但只要父亲一进来,一切声音都突然消失了。仿佛他是这个幸福家庭的障碍一样。他也清楚自己进来,屋子就会变得沉默,全家人都不理他,不欢迎他,但这种状态已经无法挽救了。

他也非常渴望和孩子们高高兴兴地聊聊天,但他们不干。有时候莫瑞尔太太会说:

“你应该去告诉你的父亲。”

保罗在儿童报举办的一次竞赛中获了奖,每个人都兴高彩烈。

“你最好在你父亲进来后就告诉他。”莫瑞尔太太说,“你知道他总是抱怨说没有告诉他任何事。”

“好吧。”保罗说。不过,他宁愿不要这个奖,也不愿告诉父亲。

“爸爸,我竞赛获奖了。”他说。

莫瑞尔转过身。

“是吗,我的孩子?什么竞赛?”

“哦,没什么——是关于著名妇女的。”

“哦,你得多少奖金?”

“一本书”

“哦,是吗?”

“关于鸟类的。”

“呣——呣!”

就这样,谈话似乎在父亲和其他任何一个家庭成员之间都是不可能的。他是个外人,他否认了他心中的上帝。

只有他高高兴兴地干活的时候,才是唯一和一家人融和在一起的时刻。有时晚上他补鞋、修锅或修井下用的壶,他总会需要人帮忙,孩子们也乐意帮他。当他恢复了本性善良的一面,真正地干些什么的时候,孩子们也和他连在一起。

他是个好匠人,心灵手巧,心情开朗时,总是不停地哼哼唱唱。虽然他长年累月和家人闹别扭,脾气暴躁,但干起活来热情很高。大家都会很兴奋地看到他拿着一块通红的铁块冲到洗碗间,嘴里喊着:“让开——让开!”然后,他用锤子在铁砧上锤打着这块烧红发软的东西,随心所欲地打出各种形状。或者,他全神贯注地坐在那儿焊接。孩子们就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些金属突然化开了,被烙铁头压进缝里去,屋子里飘满烧松香和焊锡的味儿,莫瑞尔就一声不响,一心一意地干活。他修鞋时锤子叮叮吮咪的敲打声与他的哼唱声合鸣。当他坐着给自己补下井穿的鼹鼠皮裤子时,也总是满心欢喜。他常常亲手干这活儿,他觉得这活太脏,皮子又太硬,妻子干不了。

不过,对于孩子们来说,最高兴的还是看他做导火索。莫瑞尔从搁楼里找出一捆很结实的长麦秆,用手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金光闪闪。然后把麦秆切成大约六英寸的小段,每段麦秆底部都留一个槽口。他随身带一把快刀,麦秆切得整整齐齐,毫无损坏。他在桌子中间倒上一堆火药,擦得明光闪亮的桌面堆起一小堆黑色颗粒。他整好麦秆,保罗和安妮往麦秆里灌火药,再一根根塞住。保罗喜欢看这些黑色的颗粒从自己指缝流进麦秆口,直到灌满为止。然后,他用大拇指指甲刮一点肥皂塞住麦秆口,这样工作就算做完了。

“看,爸爸。”他说。

“很对,宝贝。”莫瑞尔回答,他对二儿子尤其亲热。保罗把导火索插到火药罐里,替父亲收拾好,第二天早晨莫瑞尔要拿着它下井炸煤。

此时,亚瑟也很喜欢父亲,靠在莫瑞尔椅子扶手上说:

“给我们讲讲井下的事儿,爸爸。”

这是莫瑞尔最高兴的事。

“好,有一匹小马——我们叫它邰非,”他开始这么讲,“它很狡猾。”

莫瑞尔活灵活现地讲着故事,一下就让人感觉到了邰非的狡猾。

“皮肤是棕色的。”他接着说:“也不太高,嗯,它踢踢踏踏地来到井下。有人听到它打了个喷嚏。‘嗨,邰非,’有人问,‘为什么又打喷嚏了?又闻到了什么?’”

“接着又打了一个喷嚏,就一屁股坐下去,头顶在你身上,这个小坏蛋。”

“‘邰非,想要什么?’”有人说。

“他想要什么?”亚瑟常常会问。

“他想要一点烟草,宝贝。”

邰非的故事可以无穷无尽地讲下去,而且大家都爱听。

有时候,也会换一个新故事。

“休息时间,我穿衣服,有个东西从我胳膊上跑过,你们猜猜是啥,宝贝?原来是只老鼠。”

“‘嗨,站住!’”我大喝一声。

“我一把抓住了老鼠尾巴。”

“你把它捏死了吗?”

“是的,它们很讨厌。井下多的是。”

“它们吃什么?”

“吃拉煤车的马掉下来的谷子——如果你不收拾它们,它们会钻进你的口袋,吃掉你的点心——不管你把衣服挂在哪儿——这些偷偷摸摸、到处乱咬的讨厌东西都能找到。”

这样愉快的夜晚,只有莫瑞尔干活儿的时候才会出现。通常他总是早早的上床,比孩子们睡得还早。干完了修补的活儿,报纸也浏览了一遍,他无事可干了。

父亲上床后,孩子们才觉得安心,他们躺下说一阵悄悄话。突然天花板上反射出晃动的亮光,呼他们一跳。原来是外面矿工们提着灯去上九点的夜班。他们听着男人们的说话声,想象着他们怎么走进黑漆漆的山谷。有时孩子们还会走到窗前,望着三、四盏灯在黑暗的田野中摇摇晃晃,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然后赶紧奔回床上,大家暖暖地挤在一起,这真令人感到兴奋。

保罗是个相当赢弱的孩子,常犯支气管炎。而另外几个孩子却都很强壮,所以母亲格外宠爱他。一天,他在吃午饭时回到家。觉得不舒服。不过莫瑞尔家的人一向不喜欢大惊小怪。

“你怎么了?”母亲关切地问。

“没什么。”他回答。

可是他饭也吃不下去。

“你不吃饭。就去不成学校。”她说。

“为什么?”他问。

“就因为不吃饭。”

饭后他就躺在沙发的那个孩子们都喜欢的印花垫子上,慢慢打起瞌睡来。那天下午,莫瑞尔太太熨衣服。她干活时,听到孩子喉咙里那微弱丝丝声,心里又涌起先前讨厌他的那种感觉。她当初没希望他能活下来,然而他稚嫩的身躯却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如果他刚生下来就死了,她倒会觉得宽慰些,她对他总有一种又爱又恼的感情。

他呢,在半睡半醒的朦胧中,迷迷糊糊地听到熨斗贴在熨衣板上的声音,还有轻微的撞击声。一醒过来,看到母亲站在炉边地毯上,把热熨斗靠近脸,好象在用耳朵倾听熨斗有多烫似的。她脸上平静安详,内心却充满痛苦和幻灭。由于自我克制,紧闭着嘴唇。但她玲珑的鼻子,蓝蓝的眼睛看上去多么年轻、敏锐、热情。他不由自主地从心里涌起一种强烈的爱。当她像现在这样平静时,她看上去很勇敢,充满活力,可又似乎被剥夺了某种生活权力。想到母亲的生活从来没有美满过,孩子感到心痛,他想报答却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这让他感到自己太无能,内心痛苦的煎熬着。但同时也使孩子念念不忘去报答母亲,这是孩子天真的生活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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