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进,请进,”一个十分亲切的声音表示欢迎他。

怎么回事?奥列格有生以来从未听见过“内务人民委员部”的人用这样的语调说话。他进去了。在整个光亮的房间里只有监督官一人坐在办公桌旁。但这不是先前那个表情严肃让人琢磨不透的蠢货,而是面相和善、甚至书生气十足的亚美尼亚人坐在那里。此人一点架子也不摆,穿的也不是制服,而是一套颇为讲究的便装,显得跟这棚屋不大协调。这位亚美尼亚人如此和蔼地打量着奥列格,仿佛自己的工作是摊派戏票,并且欢迎奥列格这位好主顾的到来。

在劳改营里待过之后,奥列格不可能对亚美尼亚人抱有太大的好感:在那里,亚美尼亚人为数不多,但相互拖成一团,总是占据存物处、面包房之类的好差使,有些差使甚至可说是肥缺。不过,说句公道话,这也不能怪罪他们:这些个劳改营不是他们发明的,这西伯利亚不是他们创造的,凭什么道理要他们不互相庇护,不做交易,成天用十字稿去刨士?

看到办公桌旁这位对他满面笑迎的亚美尼亚人,奥列格想到的正是亚美尼亚人不打官腔、讲究实际的特点,心头马上感到一种温暖。

监督官尽管很胖,听到奥列格报出了姓名并说明是临时登记注册,却马上从座位上利索地站起来,开始在一只柜子里翻查卡片。与此同时,他似乎是竭力不使奥列格觉得乏味,因此口中一个劲儿地念叨:要么是毫无意义的感叹词,要么是按纪律来说严格禁止念出来的一些卡片上的姓名:

“吼……那我们就来看一看……卡里福吉季……慷斯坦丁尼季……好吧,请您坐一会儿……库拉耶夫……卡拉努利耶夫……

哎哟,一个角给弄破了……卡兹马戈马耶夫……科斯托格洛托夫!”接着,他又完全忽视“内务人民委员部”的严格规定,没有询问,就主动说出了对方的名字和父称:“是奥列格·菲利蒙诺维奇吧?”

“是的。”

“欧……您是从1月23日开始在肿瘤医院里治病的……”这时,他抬起头来,一双灵活的。富有人情味的眼睛望着奥列格:“怎么样?您觉得好些了吗?”

奥列格深受感动,他甚至已经感觉到自己的喉咙里有点硬住了。所需要的是多么少啊:只要让一些通情达理的人坐在这类可惜的桌子旁边,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此时,奥列格的神经已松弛下来,很自然地回答:

“这怎么对您说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好了些。从另一种意义上来说坏了些……”“总的来说是好了些。”

“嗅,那就好!”监督官为他感到高兴。“您干吗不坐下?”

哪怕是摊派戏票也得花一些时间的!得在什么地方盖上印戳,填写日期,还得往一本厚厚的簿册里注上些什么,还得从另一本簿册里注销什么。这位亚美尼亚人当即欣然办理了上述种种手续,把奥列格先前交来的获准外出证明从卷宗里取了出来,一边将它递给奥列格,一边含有深意地望着他,并且压低了声音,以完全不是谈公事的口吻说:

“您……不必苦恼。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

“您指的是什么?奥列格十分惊异。

“这还用问?当然是指注册、流放、监督管制这类事情!”他无所顾忌地露出了笑容。(显而易见,他有另外一种比较愉快的工作可做。)

“什么?已经有了……指示吗?”奥列格急于了解底细。

“指示倒还没有下达,”监督官叹了口气,“不过已有那种苗头了。我可以肯定地对您说:一定会下达的!您要坚持住,把身体养养好,再回到人们中去。”

奥列格露出了苦笑:

‘堤啊,我已经被逐出了人间。”

“您有什么专长?”

“什么专长也没有。”

“结婚了吗?”

“没有。

“这倒也好!”监督官深信不疑地说。“在流放地结婚的,后来往往要离婚,这有一系列的麻烦事。而您恢复自由以后,回到家乡去,也就可以娶个媳妇儿!”

娶媳妇儿……

“但愿如此,谢谢您,”奥列格站了起来。

监督官深表同情地向他点头作别,但毕竟没有伸出手去。

奥列格走过两间屋子时,一直在想:为什么来了这样一位监督官?他是生来如此,还是风气所致?他是固定在这里,还是临时的?还是如今特地要派这样的人来任职?弄清楚这一点是很重要的,但显然不宜回去。

奥列格又沿着工厂区的这条长街经过棚屋、铁轨、煤渣路堤急匆匆地走,脚步比较轻松,也比较平稳,很快就热得把军大衣脱了下来,监督官给他灌输的那一桶喜悦也渐渐地顺着血管流遍全身。这一切,他只是逐步领会到的。

奥列格之所以是逐步领会到的,是因为坐在那些办公桌旁的人早已失去了他的信任。战后初期,一些有大尉、少校头衔的官员特意散布谎言,说什么即将对政治犯实行大赦,这事他怎能不记得呢?当时大家是多么相信他们!“是大尉亲自对我说的广其实,他们是奉命给情绪绝望的囚徒打气,让他们坚持服苦役!让他们完成定额!让他们至少有活下去的一个奔头!

然而,这位亚美尼亚人如果还可以对此作一些猜测的话,那么,就其所担任的职务来说,也不可能摸到很深的底情。再说,奥列格自己根据报纸上的一些简短的消息,岂不也悟出了这一点?

我的天哪,要知道是时候到了!早该这样做了,难道不是吗!一个人会由于肿瘤而丧命,一个国家增生了许多劳改营和流放地又怎能生存?

奥列格又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人了。不管怎么说,他总算没有死。不久他就可以买张火车票去列宁格勒了。去到列宁格勒!……莫非当真可以走到伊萨基大教堂那儿摸摸它的圆柱?……

伊萨基的圆柱——那算什么!眼下的事情是,同薇加的一切都变了!简直令人头晕目眩!现在,如果真的……伽果确实……

要知道,这已不再是幻想!他可以在这里住下,跟她住在一起!

跟薇加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一起!只要想到这里,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要是马上到她那里去,把这一切告诉她,她会多么高兴啊!为什么不告诉她呢?为什么不去呢?倘若不告诉她,世上还有什么人更值得告诉呢?还有谁会更关心他的自由?

而他就在电车站上。此刻就得作出选择:去火车站呢,还是去滚加那里?而且,必须抓紧时间,否则她又会走开。太阳已经不那么高了。

他又激动了起来。心又要他飞向薇加!在去监督处的路上想到的那些理由已统统不见了。

他为什么要像做错了事身上有污点似的,回避薇加呢?她给他治病的时候,岂不也想过什么?

当他提出异议,要求停止这种疗法的时候,她不是保持过沉默并退出镜头吗?

为什么不去呢?难道他们的关系不能进一步发展?为什么不能站得高些?难道他们不是人吗?就颔加来说,至少她有这个权利!

他已经在往车上挤了。站上聚集了那么多人,全都往这路车上涌!大家都要往这个方向去!而奥列格一只手上是军大衣,另一只手上是行李袋,没法抓住扶手。他被挤得团团转,先是被推上了踏板,然后被挤进了车厢。

从各个方向都在拼命挤他,他发现自己处在两个姑娘背后。她们的模样像大学生,一个皮肤白皙,一个黝黑。她们同奥列格靠得那么近,大概会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两手分别被夹得牢牢的,不仅无法掏钱给火气很大的女售票员,而且无论哪一只手都动弹不得。他仿佛用拿着军大衣的左手半搂着皮肤黝黑的那个姑娘。而整个身体压向皮肤白皙的那一个,以致从膝盖到下巴颌儿都触及到她,她也不可能不感觉到他。最强烈的情欲也不可能像车上这群人那样使他们贴得如此之紧。她的脖子、耳朵、头发圈儿与他靠拢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一切可以设想的界限。隔着自己那破旧的呢子军衣,他吸收看她的温暖、柔软和青春。黝黑的那个姑娘继续向她谈着学校里的事情,白皙的这一个却停止了答话。

在乌什一捷列克是没有电车的。像这样的挤法,先前只是在弹坑里才有过。但那里并不总是跟女人杂在一起。这种感受他几十年没有得到验证,没有得到充实,因而此时益发觉得强烈!

但这不是幸福。这是悲哀。这种感受有一道不能跨越的门槛,哪怕是受到内心的怂恿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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