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时也不可能指望得到更好的结果!目前正需要埋头工作!

可是现在又不得不住进医院……还得把真情告诉妈妈。他本来可以去新切尔卡斯克,但他喜欢这个地方,加上这里高他的山区较近。

在莫斯科,他不只是了解了水和矿五的情况。他还了解到,得了黑色素细胞瘤的患者无一幸免:活上一年的很少,通常只能活8个月。

正像以接近于光的速度在运转的物体一样,他的时间和他的质量现在已变得与别的物体、别的人不同:时间更浓缩了,质量更具穿透力了。岁月对他来说已压缩成几周,几天则编成几分钟。他一生总是抓紧时间,但只是现在他才真正开始匆忙起来。连傻瓜度过60年的安稳日子,也能在科学方面成为一个博士。可他还不到27岁,能有多少成就呢?

对岁相当于莱蒙托夫的一生。莱蒙托夫当年也是不愿意死的。(瓦季姆知道自己多少有点儿像莱蒙托夫:同样是个子不高,头发漆黑,手小腰细,只是没有胡鬓。燃而,他把自己铭刻在我们的记忆中——不是让我们记上100年,而是永远记着!

死神已经和他并排躺在同一张床上,面对这只扭动着黑色身子、抽打着尾巴的豹子,瓦季姆作为一个理智的人,应当找到一种如何与它为邻共处的方式。如果说还剩下几个月的话,那么怎样去卓有成效地度过这段时间呢?他应当把死亡作为自己生活中的一个突如其来的新因素来对待。经过这样的分析,他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开始跟它习惯了,甚至也不见外了。

最不正确的思路是一切从失去了什么出发,比方说:要是他能长寿,该有多么幸福,可以到哪些地方去,可以得到些什么。正确的态度是承认统计数据:总是有些人年轻时就死的。然而年轻时死去的人在人们的记忆中所留下的印象永远是年轻的。临死前所迸发出来的火花会永不熄灭。瓦季姆通过最近几个星期的沉思,悟出了一个重要的、乍看起来有点荒诞的道理:天才比庸才较为容易理解和接受死亡。可事实上,天才之死比庸才之死所失去的东西多得多!庸才非长寿而决不会满足。

当然,这样去想也是令人神往的:只要能坚持那么3年4年,在我们这个科技全面蓬勃发展、各种发明创造层出不穷的时代,是一定能够找到对付黑色素细胞瘤的有效药物的。但瓦季姆决定排除延长生命这种幻想,不去幻想痊愈,哪怕夜里也不在这毫无意义的念头上浪费时间,而是咬紧牙关,努力工作,在自己身后给人们留下新的找矿方法。

他希望以此来补偿自己的夭折,可以死而无憾。

是的,26年来,他体验到最充实、最丰满和最和谐的感觉,莫过于使时间过得有益这样一种感觉。正应该这样,把最后几个月的时间也最合理地度过。

瓦季姆正是怀着这样的工作热情,夹着好几本书走进病房的。

他估计,在病房里将遇到的第一个敌人就是广播喇叭,瓦季姆准备用一切合法的和不合法的手段跟它作斗争:先是说服邻近的病人,之后用针去造成短路,而必要时把插座从墙壁上挖掉。这非装不可的广播喇叭,不知为什么在我国到处都被视为文化普及的标志,其实恰恰相反,正是文化落后的标志,它只会鼓励思想上的懒惰,但是瓦季姆从未来得及说服任何人相信这一点。这喇叭不停的絮叨,以及穿插播送非你所要了解的新闻和非你所要欣赏的音乐,无异于盗窃时间和空耗精神,而这对那些思想上的懒汉来说是很方便的,对那些肯于发挥主观能动性的人来说则是无法容忍的。有了长生之道的傻瓜,大概除了听广播就不知该怎样消磨这无穷的日子了。

不过,瓦季姆走进病房之后,感到喜出望外的是没有发现广播喇叭!二楼别的地方也没有。(这项设施之所以省略了,是因为医院年复一年地等待搬迁——要搬到另一栋设备较好的楼房里去,那里必会配备完整的广播装置。)

瓦季姆想像中的第二个敌人是黑暗——熄灯早,开灯晚,离窗户远。不过,心胸开阔的焦姆卡把靠窗的床位让给了他,这么一来,瓦季姆从第一天起就适应了:跟大家一起很早就寝,天一亮就醒来开始用功,充分利用一天中最好和最安静的几个小时。

有可能成为第三个敌人的是,病房里过多的闲聊。事实上闲聊也的确不是没有。但总的说来,瓦季姆对病房里的人员组成还是满意的,这首先是从安静方面来看。

他对叶根别尔季耶夫最有好感,因为叶根别尔季耶夫几乎总是默默不语,对任何人都微微动一动他那厚厚的嘴唇和厚厚的脸腮、露出憨厚勇士般的笑容。

穆尔萨利莫夫和艾哈迈占也不讨人嫌,都很可爱。他们用乌兹别克语交谈的时候,一点也不妨碍瓦季姆,何况他们说话总是很审慎,心平气和。穆尔萨利莫夫看上去像一位富有智慧的老翁,这样的贤哲瓦季姆在山区经常碰到。只有一次穆尔萨利莫夫突然激动起来,相当生气地跟艾哈迈占争论不休。瓦季姆请他们翻译一下,到底争论什么。原来穆尔萨利莫夫对于在取名字方面的独出心裁——把几个词儿拼在一起作为一个名字一一一一又不满意。他断言,真正属于先知留下的名字只有四十个,其余的名字都是不正确的。

艾哈迈占也是个与人为善的小伙子。如果请他说话声音轻些,他总是马上就把声音压低。有一次瓦季姆给他讲埃文基人的生活,大大激发了他的想像力。一连两天艾哈迈占都在反复思考这种不可思议的生活方式,向瓦季姆提出一些意想不到的问题:

“你说说,这些埃文基人穿的衣服是什么样的?”

瓦季姆即刻回答他,于是艾哈迈占便会几个小时沉浸在深思中。但是过后他又会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问:

“那么他们——这些埃文基人的作息时间是怎么安排的呢?”

第二天早晨他又问:

“你说说,他们每天都有什么任务呢?”

说埃文基人“就那么生活”,这种解释他不能接受。

常常来跟艾哈迈占下跳棋的西布加托夫,也是一个沉静而又有礼貌的人。明摆着,他没有多少文化,但不知为什么却懂得大声说话不体面,不应该。即使在跟艾哈迈占发生争论的时候,他的话似乎也会使对方镇静:

“这里的葡萄难道是真正的葡萄?这里的甜瓜难道也算是真正的甜瓜?”

“那你说,哪里有真正的?”艾哈迈占激动了起来。

‘境里米亚……你要是能去看一下就好了……”

焦姆卡也是个好孩子,瓦季姆看得出他不是个只会空谈的人。焦姆卡善于动脑子,也善于实践。诚然,他脸上没有天才的光辉烙印,当他听到某种出乎意料的思想时,他看上去似乎有点愁眉不展。学习的道路对他来说并不平坦,智力的开发也不轻松,但这种笨鸟先飞的人往往会大有作为。

鲁萨诺夫也没使瓦季姆受不了。这是个一生都勤勤恳恳工作的人,尽管没从天上把星星摘下来。他的见解基本上都是正确的,只不过不会深入浅出地表达,只会生硬地照本宣科。

科斯托格洛托夫起初给瓦季姆的印象并不好:过于粗鲁,喜欢嚷嚷。可后来发现这是表面现象,实际上他并不傲慢,甚至还比较随和,只是他生活中充满了不幸,以致性情暴躁。看来,他的种种遭遇,根源也在于他那倔强的性格。他的病正在好转,也还来得及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只要他有这种决心,并能较为严格地要求自己。他主要的毛病是吊儿郎当,把时间都浪费掉了:一会儿在院子里漫无目的地徘徊,一会儿看看闲书,而且特别爱缠女人。

但在死亡的边缘上,瓦季姆无论如何也不会为追姑娘而分心。加尔卡在考察队等他,盼望着跟他结婚,但他已没有权利这样做,他属于加尔卡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他已经不再属于任何人了。

这就是必须全部清偿的代价。某种欲望一旦占据了我们的心,也就取代了一切其他的欲望。

要说病房里有使瓦季姆感到十分讨厌的人,这便是波杜耶夫。波杜耶夫凶悍、强横,可是一下子垮了下来,成了一个虔诚的理想主义的信徒。瓦季姆无法容忍并感到气愤的是那些宣扬顺从和爱他人的蛊惑性神话,其内容无非是要人们牺牲自己,傻乎乎地等候机会给素昧平生的人提供帮助。至于对方是游手好闲的懒汉还是招摇撞骗的坏蛋,则根本不管!这种空泛而乏味的所谓真理,同瓦季姆那富有朝气的坚毅性格,同他像孩上之箭急于贡献自己力量的愿望是格格不久的。要知道,他也是成竹在胸,决心只予不取,但不是小恩小惠,不是蹒跚地走一步,施舍一点,而是要建树辉煌的功勋,一下子献给全国人民和全人类!“)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