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没有见到伯爵,”K说,“可是他对活儿干得好的人,准会付给优厚的酬报的,是不是?像我这样路远迢迢从家乡跑到这儿来,就得在口袋里装进一点东西才能回去啊。”
“体面的先生用不着为这种事情犯愁。在我们这儿,没有人会抱怨人家少给了他工钱的。”
“唔,”K说,“我可不是像你们这样胆小的人。即使对伯爵那样的人,我也敢表示我的意见。但是当然啦,用不着费什么麻烦就把一切事情都解决,那就更好了。”
客栈老板坐在K对面的窗架边上,不敢找舒适一点的地方坐下来,他那对棕色的大眼睛含着忧虑的神色直愣愣地望着K。起初他一心想跟K在一块儿聊聊,可是现在他似乎又急于想溜走了。他是害怕K要向他盘问伯爵的情况,还是在这个他认为是“绅士”的身上发现了什么破绽,因而害怕了呢?K必须转移他的注意力。他望着挂钟说道:“我的助手们不久就要到了。你能给他们在这儿安排一个住处吗?”
“当然,先生,”他说,“可是他们不会跟你一起住到城堡里去吗?”
难道客栈老板真是这么乐意把大有希望的顾客,特别是K这样的人放走,毫无条件地把他转让给城堡吗?
“这现在还说不定,”K说。“我得先弄清楚人家要我干的是什么工作,要是我必须在这下面村子里工作,比方这么说的话,那我在这儿住着也许更妥当一些。再说,我怕城堡里的生活我过不惯,我是喜欢自由自在的人。”
“你不了解城堡,”客栈老板悄悄地说。
“当然,”K回答道,“一个人的判断不应该下得过早。我眼下只知道他们懂得怎样挑选一个优秀的土地测量员。说不定也还有别的吸引人的东西吧。”说着,他站起来想摆脱面前这个客栈老板,因为这家伙正心神不定地咬着嘴唇哩。想要赢得他的信任是不容易的。
K正要走出去,这时看见墙上一只暗淡无光的框架里有一幅黑黝黝的肖像。他睡在靠近炉边的铺上时,早就打量过,可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望过去,根本看不清是什么,还以为是钉在木框上的一块普通底板呢。可是现在才看清楚,这原来是一幅画,是一个五十光景的男人的半身像。他的头低低地搭拉在胸前,低得连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又高又大的前额和结实的鹰勾界重得似乎使脑袋都抬不起来。由于这样的姿势,他那满腮的大胡子就都给下巴颏压住了,而且还往下披散。他的左手掩没在浓密的头发里,但是好像没法子把脑袋撑起来似的。“他是谁?”K问。“是伯爵吗?”他站在画像前面朝客栈老板转过身去。“不,”客栈老板说,“他是城守。”“这可真是一个漂亮的城守啊,”K说,“可惜他生了一个没有教养的儿子。”“不,不,”客栈老板说,他把K拉近一点,凑着他的耳朵低低地说道,“昨天希伐若是吹牛,他的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副城守,而且是职位最低的一个。”在这会儿,K觉得客栈老板正像是一个小孩子似的。“这个坏蛋!”K笑了一笑说。可是客栈老板没有笑,他接下去说道:“可就说他的父亲,势力也就不小呢。”“你给我站远一点吧,”K说,“你以为谁都是有势力的,我,说不定也是有势力的,是吧?”
“不,”他胆怯但又一本正经地回答说,“我可并不以为你有势力。”“你的眼睛可真厉害,”K说,“说实话,我可真的不是一个有势力的人。所以我认为我尊敬有势力的人并不比你差,只是我没有你那么老实,而且也不经常愿意承认这一点。”说罢,K在他的面颊上轻轻打了一下,为的是使他高兴起来,唤起他的友谊。这居然使他微微地笑了一下。他实在还很年轻哩,脸蛋儿挺嫩,几乎还没有长胡子;他怎么会娶上那个身材那么庞大、年岁比他大的妻子呢?从一扇小窗口里就能望见她赤露着胳膊肘儿在厨房里忙得直打转儿。K不想再勉强赢得他的信任了,再说也不愿意把自己最后好容易把他逗出来的笑容吓跑。这样,他就仅仅向他做了个手势,叫他把门打开,接着就跨进了晴朗的冬天的早晨。
现在,他看得见那座城堡了。在光明闪耀的天空,它显得轮廓分明,再给一层薄薄的积雪一盖,就显得更加清晰了。山上的积雪似乎比山下村子里的少得多。昨天打村子里经过的时候,K觉得就跟在大路上一样难走。这儿,厚厚的积雪一直堆到茅屋的窗口,再往上就又盖满了低矮的屋顶,可是在山上,一切都是那么轻盈。那么自在地在空中飞翔,或者至少可以说,从下面看起来是这样。
大体说来,这个城堡的远景是在K的预料之中的。它既不是一个古老的要塞,也不是一座新颖的大厦,而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建筑群,由无数紧紧挤在一起的小型建筑物组成,其中有一层的,也有两层的。倘使K原先不知道它是城堡,可能会把它看作是一座小小的市镇呢。就目力所及,他望见那儿只有一座高塔,它究竟是属于一所住宅的呢,还是属于教堂的,他没法肯定。一群群乌鸦正绕着高塔飞翔。
K一面向前走,一面盯着城堡看,此外他就什么也不想。可是当他走近城堡的时候,不禁大失所望;原来它不过是一座形状寒伦的市镇而已,一堆乱七八糟的村舍,如果说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那么,惟一的优点就是它们都是石头建筑,可是泥灰早已剥落殆尽,石头也似乎正在风化消蚀。霎时间K想起了他家乡的村镇。它决不亚于这座所谓城堡,要是问题只是上这儿来观光一番的话,那么,跑这么远的路就未免太不值得了,那还不如重访自己的故乡,他已经很久没有回故乡去看看了。于是,他在心里就把家乡那座教堂的钟楼同这座在他头上的高塔作起比较来。家乡那座钟楼线条挺拔,屹然矗立。从底部到顶端扶摇直上,顶上还有盖着红瓦的宽阔屋顶,是一座人间的佳构-人们还能造出别的什么建筑来呢?-而且它具有一种比之普通住房更为崇高的目的和比之纷坛繁杂的日常生活更为清晰的涵义。而在他上面的这座高塔-惟一看得见的一座高塔-现在看起来显然是一所住宅,或者是一座主建筑的塔楼,从上到下都是圆形的,一部分给常春藤亲切地覆盖着,一扇扇小窗子,从常春藤里探出来,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种好像发着癫狂似的闪光。塔顶盖着一种像阁楼似的东西,上面的雉谍参差不齐,断断续续十分难看,仿佛是一个小孩子的哆哆嗦嗦或者漫不经心的手设计出来的,在蔚蓝的苍穹映衬之下,显得轮廓分明。
犹如一个患着忧郁狂的人,原来应该把他锁在家里最高一层的房间里,结果却从屋顶钻了出来,高高地站立着,让世界众目睽睽地望着他。
K重又立停下来,似乎立停了他才有更多的判断力。但是他却受到了干扰。他立停的地方是乡村教堂,那后面就是学校。教堂实际上不过是一所礼拜堂和一些为了供教区居民住用而扩建的像谷仓一样的附加建筑罢了。那学校是一所又长又矮的房子,一副老态龙钟的神气,跟土里土气的模样触目地混合在一起。它坐落在如今已经变成一片雪地的一座围着篱笆的花园后面。这当儿,孩子们正跟着他们的老师走出来。他们围拥着他,都仰起头来盯着他看,同时像连珠炮似地叽叽喳喳谈着。他们说得那么快,K简直没法子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那位老师是一个肩膀狭窄、身材矮小的青年,走起路来身子直挺挺的,可是那样的姿态倒还并不显得怎么可笑。他从远处就已经用眼睛紧紧盯住了K看了,这也是很自然的,因为眼前除了这些小学生之外,再没有别人。作为一个外乡人,尤其因为对方是一个仪表威严的小伙子,因此K便首先走上去,说道:“您早,先生。”孩子们仿佛约好了似的,一下子都静了下来,也许他们的老师喜欢有这么一种突然的静默作为他斟酌词句的准备。“你在看城堡吗?”他这句话问得比K所预料的温和,但是他说话的腔调流露出他并不赞成K这样的行为。“是的,”K说,“我在这儿是一个外乡人,我昨天晚上才来到这个村子。”
“你不喜欢城堡吗?”教师很快又问他。“什么?”K反问道,他感到有点惊奇,于是用缓和的口气又问了一遍。“我喜不喜欢城堡?为什么您认为我不喜欢城堡呢?”“从来没有一个外乡人是喜欢城堡的,”教师说。为了免得说错话,K便改变话题,说道:“我想您是认识伯爵的吧?”“不认识,”教师说,把身子转了过去。可是K不愿意就这样给他摆脱掉,便又问道:“怎么,您不认识伯爵?”“干吗我一定要认识伯爵?”教师低声地回答说,接着用法语高声添了一句:“请不要忘记有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在场啊。”K抓住这句话作为一个正当的理由,问道:“我改天能来拜访您吗,先生?我在这儿得呆一些时候,可我已经感到有点寂寞了。我跟那些庄稼汉合不来,我想,我跟城堡恐怕也合不来呢。”“农民和城堡没有什么区别,”教师说。“也许是吧,”K说,“可是这一点并不能改变我的处境。改天我能去拜访您吗?”“我住在天鹅街一个屠夫家里。”这与其说是邀请,实在还不如说是通知。可是K说:“好,我一定去看您。”教师点了点头,便领着他那群孩子往前走去,孩子们立刻又叫嚷起来了。他们不久就在那陡峭直下的小路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