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天,各报在不同的标题之下发表了几则不同的消息:

于洛·德·埃尔维男爵业已申请退休。这位要员的辞职,闻与阿尔及利亚办事处的账目不清有关。该案爆发,乃系两个办事员一死一逃所致。男爵获悉误信部属,以致发生渎职情事之后,大受刺激,在部长室内当场入于瘫痪状态。

于洛·德·埃尔维先生为于洛元帅胞弟,前后服务已达四十五年。他不但是行政方面的干才,私人行事亦足称述,此次虽经挽留,终不允打销辞意,甚为各方惋惜。他在帝国禁卫军华沙军需总监任内,以及一八一五年为拿破仑临时征召的大军担任组织事宜,均迭著劳迹,至今为人称道。

在朝的帝国遗老从此又弱一个。于洛男爵自一八三○年起即为参事院及陆军部的能员,素为上峰倚畀云云。

阿尔及尔讯——一度由若干报纸过事渲染的粮秣案,兹因主犯死亡,已告结束。若安·斐歇尔在狱自杀,同谋一人逃匿无踪,闻将加以缺席判决。

斐歇尔向为承包军粮的供应商,诚实可靠,信用素著,此次误受在逃的仓库主任沙尔丹蒙蔽,致愤而自杀云。

在《巴黎琐闻》栏内,又有下面一段消息:

陆军部长为杜绝流弊起见,决定在非洲设一军粮办事处,主任人选已调派科长玛奈弗充任。

于洛男爵退休之后,署长一缺,逐鹿者大有人在。据闻内定由拉斯蒂涅伯爵的内兄,议员马夏尔·德·拉罗什-于贡伯爵继任。

参事院请愿委员马索尔先生将调任参议官,马索尔遗缺则由克洛德·维尼翁升充。

在所有的谣言之中,对于反对派报纸最危险的却是官方散布的谣言。不论记者如何狡狯,遇到他们的老同事,象克洛德·维尼翁那样,从报界转入政界而爬到上层的人略施小技的时候,他们往往会无意之间上当的。报纸只能用报馆记者去把它攻倒。所以我们不妨套用伏尔泰的句法①,说:

巴黎琐事并不是浅薄的人所想象的那回事。

①见伏尔泰的悲剧《俄狄甫斯》,原句是:“教士们并不是浅薄的人所想象的那回事。”

于洛跟着元帅回去,恭恭敬敬让长兄在车上占着后座,自己坐在前面。弟兄俩一句话也不说。埃克托垂头丧气。元帅聚精会神,仿佛在那里鼓起所有的力量,预备挑那千斤重担。回到府第,他不出一声,只用威严的手势把兄弟带进书房。伯爵曾经从拿破仑手里得到一对凡尔赛制造的精美的手枪,刻着拿破仑皇帝赐于洛将军几个字;他从书桌中拿出匣子,抽出手枪,指着对兄弟说:

“这才是你的救星!”

在半掩的门中间张望的李斯贝特,赶紧奔出去跳上马车,吩咐立刻赶到翎毛街。她把元帅威吓兄弟的事告诉了男爵夫人,二十分钟内就把她带了来。

伯爵对兄弟看也不看,径自打铃把那个当差的,跟了他三十年的老兵叫了来。

“博比埃,你去把我的公证人、斯坦卜克伯爵、我的侄女奥棠丝、国库的经纪人,一齐邀来。现在十点半,我要这些人在中午赶到。你坐车去……加点儿劲呀!”他从前那句不离嘴的共和党人的老话又说了出来。他又那么怕人的把脸一沉;一七九九年在布列塔尼剿灭保王党的时候,他就是用这副神气使弟兄们打起精神,不敢怠慢的。

“是,元帅,”博比埃举手行了一个军礼。

始终不理会兄弟,老人回到书房,从书桌中检出一把钥匙,打开一只孔雀石面子的纯钢小保险箱,那是俄皇亚历山大送的礼物。拿破仑皇帝曾经派他把德累斯顿战役上虏获的战利品送还给俄皇,希望把旺达姆将军①交换回来。沙皇送了于洛将军这件贵重的礼物,说他希望有一天能够对法国皇帝来一次同样的回礼;可是旺达姆并没有放回。小箱全部镶着金片,盖上还有金镶的帝俄徽号。元帅把里面的钞票金洋点了点数目,一共有十五万两千法郎!他不由得做了个满意的姿势。这时候,于洛夫人进来了,她的神情连审判政治犯的法官见了都要软心。她扑在埃克托身上,疯子似的望望手枪匣子,又望望元帅。

①旺达姆(1770—1830),拿破仑麾下大将,一八一三年在今德境萨克森州被俄军所俘。一八一四年方获释回国。

“你对兄弟有什么过不去呀?他得罪了你什么呀?”她喊得那么响,元帅居然听见了。

“他丢了我们大家的脸!”共和政府时代的老军人回答。这一开口又惹动了他胸中的气愤。“他盗用公款!他使我没有脸再姓我的姓,教我不想再活,他要了我的命……我还能有这么一点气力,只是为要偿还公家的钱!……在共和政府的元老前面,在我最敬重的维桑布尔亲王前面,我还替他辩白,哪知道证据确凿,教我当场出丑!……这还不算一回事吗!……

这是他对国家的罪状!”

他抹掉了一滴眼泪,又说:

“再说他对家庭吧!我为你们积下的粮食,一个老军人三十年省吃俭用存起来的积蓄,给他抢了去!瞧,这就是我预备给你们的!”他指了指桌上的钞票。“他害死了他的叔岳斐歇尔,心高气傲的好汉可不象他,丢不起他阿尔萨斯乡下人的脸。还有,大慈大悲的上帝,允许他在所有的女人中挑上一个天使!他有那么大的福气娶到阿黛莉娜做太太!可是他欺骗她,使她一次又一次的伤心,把她扔在一边,去找些婊子、淫妇、杨花水性的贱女人,养着卡迪讷,约瑟法,玛奈弗!……而我一向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看了觉得骄傲的!……去吧,你这个脓包,要是你不怕活现世,不觉得你下流生活的可耻,你给我走吧!我那么疼爱的兄弟,我没有勇气咒他;我对他象你一样的溺爱,阿黛莉娜;可是他永远不能再在我面前出现。我不准他送我的丧,不准他跟在我的棺材后面。他犯了这些罪恶,即使不知道忏悔,至少也得有点儿廉耻!……”

说了这一篇庄严的话,元帅脸色惨白,筋疲力尽,坐在了便榻上。也许是生平第一次,他滚出两颗眼泪沿着腮帮淌下。

“可怜的斐歇尔叔叔呀!”李斯贝特叫了一声,把手帕蒙着眼睛。

“大哥!”阿黛莉娜跪在了元帅前面,“你看我面上活下去吧!帮我教埃克托重新做人,给他一条自新的路!……”

“他?他活下去还要作恶呢!一个人能不认阿黛莉娜这样的女子,把真正共和党人的爱国、爱家庭、爱穷人、我拚命灌输给他的情感,丢得干干净净的,简直是妖魔,是禽兽!……要是你还爱他,赶快把他带走;我恨不得把他一枪打死!打死了他,才救了你们大家,也救了他自己。”

老元帅说到这儿,其势汹汹的站了起来,吓得阿黛莉娜赶紧喊了声:

“来吧,埃克托!”

她抓着丈夫,扯着他走出屋子。男爵完全瘫倒了,她只得雇一辆车把他带回翎毛街,一到家,就让他上了床。这个差不多全部解体的人,一口气睡了好几天,饭也不吃,话也不说。阿黛莉娜哭哭啼啼的逼着他喝了些汤水,坐在床头看护;她从前那些满肚子的感慨统统没有了,只剩下一片哀怜的心。

十二点半,李斯贝特把公证人和斯坦卜克伯爵带进元帅的书房。她看到他神情大变,早已害怕得寸步不离了。

“伯爵,”元帅说,“请你签一张许可状,让我侄女,就是说你太太出让她那份只有产权的存单。——斐歇尔小姐,也要请你放弃收利息的权利。”

“是,元帅,”贝特毫不迟疑的回答。

“好,亲爱的,”老人说,“我希望能多活几天报答你。我相信你;你是一个真正的共和党,一个清白的老百姓。”

他拿起老姑娘的手吻了一吻。

“阿讷坎先生,”他对公证人说,“请你立一份委托书,下午两点钟以前送来,得赶上今天的交易所。存单在我的侄女伯爵夫人手上;她回头就来,跟斐歇尔小姐一同签委托书。伯爵此刻陪你回去先签。”

艺术家看见贝特对他递了一个眼色,便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走了。

下一天早上十点,福芝罕伯爵又去见维桑布尔亲王,立刻被请了进去。

“喂,亲爱的于洛,”科坦元帅把报纸递给他的老朋友,“你瞧,咱们总算保住了面子……你念吧。”

于洛把报纸放在大臣的办公桌上,把二十万法郎交给他:

“这是我兄弟拿的国家的钱。”

“胡闹!”大臣大声说。他拿起元帅递给他的听筒,对准了他的耳朵:“我们没有办法收的,收了就是承认你兄弟舞弊,而我们正在用尽方法把这件事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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