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最后一句,男爵才觉得自己有了六十三岁,也发觉大氅已经淋湿。

“谁告诉你的?”

“瓦莱丽啊,不是她还有谁?咱们的瓦莱丽现在只跟我一个人了。咱们这是一比一和局,男爵;你要举行决赛的话,我一定奉陪。你不能生气,你知道我有言在先,要报复的,你花三个月抢掉我的约瑟法,现在我夺了你的瓦莱丽……呃,这些甭提啦。现在我要独享权利了。可是咱们照样是好朋友。”

“克勒韦尔,别开玩笑,”男爵气得声音都喊不出,“这个事儿是性命攸关的。”

“咦!你这么看的?……男爵,你难道不记得,奥棠丝出嫁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话吗?——难道两个老少年为了一个女人吵架吗?那多俗气,多小家子气!……——咱们是,不消说,摄政王派,蓝衣派,蓬巴杜派,十八世纪派,黎塞留元帅①派,洛可可派,可以说是《危险的关系》②派!……”

①黎塞留元帅(1696—1788),红衣主教黎塞留的侄孙,以善享乐著称。

②《危险的关系》,法国作家拉克洛(1741—1803)的小说。上文提到的,均为善于寻欢作乐的代表。

克勒韦尔尽可把这一套文学名词搬弄下去,男爵听着他,象一个刚开始听不见声音的聋子。在煤气灯下看见敌人的脸发了白,胜利者才闭上嘴。在奥利维埃太太那番声明之后,在瓦莱丽瞟着他的最后一眼之后,这一下对男爵真是晴天霹雳。

“我的天!巴黎有的是女人!……”他终于叫了起来。

“当初你把约瑟法抢去以后,我对你就是这么说的,”克勒韦尔回答。

“哎,克勒韦尔,这是不可能的……你拿出凭据来……我有大门的钥匙能随时进去,你有吗?”

男爵走到屋子前面,把钥匙插进锁孔;可是纹风不动,他推了一阵也是无用。

“别深更半夜的惊动四邻了,”克勒韦尔很安静的说,“喝,男爵,我的钥匙比你的好得多呢。”

“拿证据来!拿证据来!”男爵痛苦得快要发疯了。

“跟我来,我给你证据。”克勒韦尔回答。

于是依照瓦莱丽的吩咐,他带了男爵穿过伊勒兰-贝尔坦街,向河滨大道走去。倒霉的参议官走在路上,仿佛一个明天就得宣告破产的商人。瓦莱丽的心术坏到这个地步,他怎么也想不出理由;他以为落了人家什么圈套。走过王家桥,他看到自己的生活那么空虚,那么不堪收拾,债台高筑,搅得一团糟,他几乎动了恶念,想把克勒韦尔推进河里,然后也跟着跳下。

到了当时街面还没有放宽的太子街,克勒韦尔在一扇便门前面停下。门内是一条走廊,地下铺着黑白两色的石板,旁边有一列柱子,走廊尽头是楼梯间和门房,象巴黎许多屋子一样靠里面的小天井取光。这天井跟邻居的屋子是公用的,可是半边大半边小,分配很不平均。正屋是克勒韦尔的产业,后面有几间厚玻璃盖顶的偏屋,因为紧靠邻屋,不能起得太高。突出的楼梯间与门房,把几间偏屋完全遮掉,在外面一点儿看不见。

偏屋一向租给临街两个铺面之中的一个,派作堆栈、工场、和厨房之用。克勒韦尔把这三间屋子收回,教葛兰杜改成一个经济的小公馆。进口有两处,一处是街面上那个卖旧家具的铺子,那是房租低廉而论月的,预备房客不知趣的时候好随时撵走;一处是长廊墙上有扇非常隐蔽,差不多看不出的门。小公寓包括饭厅、客厅、和卧室,都从上面取光,一部分造在克勒韦尔的地上,一部分造在邻居的地上。除了卖旧家具的商人以外,房客都不知道有这个小天堂存在。给克勒韦尔收买好的看门女人,是一个出色的厨娘。夜里无论什么时候,区长先生可以在这所经济的小公馆里出入,不用怕人家刺探。白天,一个女人穿得象上街买东西的模样,拿了钥匙,可以毫无危险的走进克勒韦尔那儿;她看看旧货,还还价,在铺子里进去出来,万一给人家碰上了也不会引起疑心。

等到克勒韦尔点上小客厅的烛台,男爵对着那个精雅华丽的场面愣住了。老花粉商把屋子的装修全权交托给葛兰杜,老建筑师拿出全副本领,设计成蓬巴杜式,一共花了六万法郎。

“我要把这个地方收拾得使一个公爵夫人都要出乎意料……”克勒韦尔对葛兰杜说。

他要有一所巴黎最美的乐园供养他的夏娃,他的大家闺秀,他的瓦莱丽,他的公爵夫人。

“一共有两张床,”克勒韦尔指着一张便榻对于洛说;便榻下面,象柜子的大抽斗似的可以拉出一张床。“这里一张,卧室里还有一张。所以咱们俩好在这儿过夜。”

“证据呢?”男爵问。

克勒韦尔端起烛台把朋友带进卧房。在双人沙发上,于洛瞥见瓦莱丽的一件漂亮睡衣,在飞羽街穿过的。区长在一口嵌木细工的小柜子上拨了一下暗锁,掏了一会,找出一封信交给男爵:“你念吧。”

男爵接过一张铅笔的便条,写的是:“我白等了你一场,你这个老糊涂!象我这样的女人决不等一个老花粉商的。又没有预备下饭菜,又没有纸烟。我要你赔偿损失。”

“不是她的笔迹吗?”

“我的天!”于洛垂头丧气坐了下来,“她所有动用的东西都在这儿,噢,她的睡帽,她的拖鞋。哟!哟!告诉我,从什么时候起的?……”

克勒韦尔会心的点点头,在嵌木细工的小书桌内翻出一堆文件。

“你瞧,朋友!我是一八三八年十二月付的包工账。前两个月,这座美丽的小公馆已经落成启用。”

参议官把头低了下去。

“你们是怎么安排的?她一天所花的时间,每个钟点我都知道的。”

“那么杜伊勒里花园的散步呢?……”克勒韦尔搓着手,得意的很。

“怎么?……”于洛张着嘴阖不拢来。

“你所谓的情妇上杜伊勒里花园,从一点散步到四点是不是?可是眼睛一眨,她在这儿啦。你该记得莫里哀的戏吧?告诉你,男爵,你的绿头巾一点儿也不虚假。”①

①莫里哀有一出趣剧,叫做《幻想的绿头巾》。

于洛无可再疑了,他沉着脸一声不出。凡是聪明强毅的男人,遭了祸事都会自己譬解的。精神上,男爵好似一个黑夜里在森林中找路的人。不声不响的发愁,消沉的气色的变化,一切都教克勒韦尔担上心事,他并不要他的合伙老板送命。

“我对你说过了,朋友,咱们这是一比一,来决赛吧。你要不要决赛,嗯?谁有本领谁赢!”

“为什么,”于洛自言自语的说,“为什么十个漂亮女人至少七个是坏的?”

男爵心绪太乱,无法解答这个问题。美,是人类最大的力量。而一切力量,要没有平衡的势力,没有阻碍而自由发挥的话,都会走上漫无限制与疯狂的路。所谓专制,便是滥用权力。女人的专制则是她想入非非的欲望。

“你没有什么好抱怨,老伙计,你有着最漂亮最贤德的妻子。”

“这是我的报应,”于洛对自己说,“我不知道赏识太太的好处,使她受苦,而她是一个天使!噢!可怜的阿黛莉娜,人家代你报了仇!她一声不出,孤零零的在那里熬着痛苦,她才值得我敬重,值得我爱,我应该……唉,她还是那么美,那么纯洁,又跟少女一样了……呕,几曾看见过一个女人比瓦莱丽更贱,更卑鄙,更下流的?”

“她是一个女流氓,一个淫妇,应该抓到沙特莱广场上去抽一顿。可是好朋友,倘使我们真是蓝衣派、黎塞留元帅派、特律莫派、蓬巴杜派、杜巴里派,十足地道的十八世纪派,那么我们的世界上是根本不该有警察的。”

“怎么样才能博得人家的爱呢?……”于洛自言自语的发问,根本不听克勒韦尔的话。

“唉,朋友!要人家爱就是我们的糊涂,”克勒韦尔说,“她对我们不过是敷衍敷衍,因为玛奈弗太太比约瑟法还要坏一百倍……”

“而且更贪!她叫我花了十九万两千法郎!”

“多少生丁①呢?”克勒韦尔摆出银行家的架子,觉得这数目还渺乎其小。

①法国货币单位,一法郎合一百生丁。

“你明明不是爱她,”男爵伤心的说。

“我吗,我受用得够了,她刮了我三十多万呢!……”

“都到哪儿去了?这一切都花到哪儿去了?”男爵把手捧着脑袋。

“要是我们齐了心,学那些青年人的办法,合伙凑点钱养一个便宜的婊子,决计花不了多少……”

“这倒是一个主意!”男爵回答,“唉,她老欺骗我们;胖老头,你觉得那巴西人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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