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个好色之徒!……”他补上一句,装出一副百万家私的正人君子的嘴脸。

“要是你的话不错,先生,那么我的守节也就不无可取了。

这不是说完了吗?”

她象打发一个讨厌人似的,对上尉行了礼,急急忙忙回身进去,不曾看到他最后一次的摆姿势,也没有留神到他告别时带着威吓意味的态度。她跑去打开窗门,走路的神气高傲而庄严,仿佛罗马斗兽场中的殉道者。可是她筋疲力尽,在全部都是蓝颜色的上房中,望便榻上颓然坐下,好似一个快要病倒的人。她直瞪着眼,瞅着女儿和贝姨在那里唧唧哝哝的破亭子。

从结婚的最初几天一直到这个时候,男爵夫人爱她的丈夫,象约瑟芬爱拿破仑一样,是那种钦佩的,母性的,一味护短的爱。她虽不知道克勒韦尔刚才说的细节,却很知道二十年来男爵几次三番的对她不忠实;她故意闭上眼睛装不看见,只是默默的流泪,嘴里从来不溜出一言半语的埋怨。这种天使般的温柔,博得了丈夫的敬重,把她当做神明一般的礼赞。一个妻子对丈夫的温情,把他捧得高高在上的敬意,在家庭中是有传染性的。奥棠丝一向把父亲当做一个模范丈夫。至于小于洛,从小只知道佩服男爵,——谁都当他是辅翼拿破仑的一个元勋。他知道靠了父亲的姓氏,地位和庇护,他才有今日。而且童年的印象往往有久远的影响,他还见了父亲害怕呢。因此,即使他猜疑到克勒韦尔所说的那些荒唐,他不但因为敬畏之故而不敢加以非难,并且为了自己在这种问题上对一般男人的看法,还会加以原谅。

现在我们应当解释为什么这个又美丽又伟大的女子,对丈夫忠贞不二到这个地步。下面便是她一生简短的历史。

在洛林省边境的极端,靠着孚日山脚的一个村子里,有三个姓斐歇尔的兄弟,都是农夫,在共和政府征兵的时候加入了莱茵部队。

一七九九年,三兄弟中的老二,安德烈,于洛太太的父亲,因为妻子死了,把女儿交给长兄皮埃尔·斐歇尔照顾。皮埃尔在一七九九年受了伤不得不退伍之后,靠了后勤司令于洛·德·埃尔维男爵撑腰,在军事运输方面经营一小部分事业。于洛有事上斯特拉斯堡,碰巧见到了斐歇尔一家。那时阿黛莉娜的父亲和他的兄弟,都在阿尔萨斯省干供应粮秣的事。

十六岁的阿黛莉娜,很可以跟大名鼎鼎的杜巴里夫人①相比,同样是洛林省出身。她是那种十全十美,动人心弦的美人,是塔利安夫人一流,造物主特别加工的出品;她有最宝贵的天赋:体面,高雅,妩媚,细腻,大方,与众不同的皮肤,调匀得特别美好的皮色。这一类的美女彼此都很相象。比昂加·卡佩洛(她的肖像是勃龙齐诺的杰作之一),狄安娜·德·普瓦蒂埃(冉·古戎把她作为维纳斯的素材),奥林匹亚夫人(她的画像藏在多里亚美术馆),还有尼侬,杜巴里夫人,塔利安夫人,乔治小姐,雷卡米埃夫人,所有这些女子,尽管上了年纪,尽管经过情海风波,尽管穷奢极欲,可是永远光艳照人;她们的身段、骨骼、美的品质,都有极明显的相似之处,仿佛一代又一代的人海中真有一股美女的潮流,在同一阵浪花中产生出这些维纳斯。②

这般仙女群中最美的一个,阿黛莉娜·斐歇尔,象天生的后妃一般,具备最完美的优点,蜿蜒曲折的线条,简直是倾国倾城的人品,上帝传给夏娃的那种金黄头发,皇后般的身段,雍容华贵的气派,轮廓庄严的侧影,素淡的乡村情调,会教路上所有的男子凝眸注视,象鉴赏家遇到一幅拉斐尔作品那样悠然神往。后勤司令一见阿黛莉娜·斐歇尔小姐,便在法定期限满期之后立刻把她娶了过去③,使那几位崇拜上司的斐歇尔兄弟大为惊讶。

①杜巴里夫人(1743—1793),路易十五的情妇。

②据希腊神话传说,维纳斯是从海浪的水沫中出生的。

③法国民法规定,婚姻须先经区政府公开布告,满十日后方可举行婚礼。此言满期之后立刻……,谓其迫不及待。

皮埃尔·斐歇尔,一七九二年入伍的军人,维桑布尔①一役中受了重伤,对拿破仑和有关革命大军的一切,一向是崇拜得五体投地的。安德烈和若安,提起于洛司令都敬重非凡,并且他们的地位是全靠这位拿破仑的亲信得来的;因为于洛·德·埃尔维觉得他们聪明诚实,把他们从运输队中提拔起来,当紧急工程的主管。在一八○四的战役中,三兄弟立了功,战后,于洛替他们在阿尔萨斯弄上这个供应粮秣的差事,当时并没想到自己后来会奉派到斯特拉斯堡准备一八○六年的战事。

①维桑布尔,德国城名,一八七○年八月四日普鲁士军队大破法军于此。

这门亲事,对年轻的乡下姑娘简直是白日飞升。美丽的阿黛莉娜,从本村的泥淖中,平步青云,一脚踏进了帝室宫廷的天堂。那时后勤司令是一军中最能干、最诚实、最活跃的一个,封了男爵,被拿破仑皇帝召入中枢服务,编入帝国禁卫军。美丽的乡下姑娘爱丈夫爱得发疯一般,竟然为了他而鼓足勇气把自己教育起来。并且于洛就好似阿黛莉娜在男人身上的翻版。他是属于优秀的美男子群的。高大、结实、金黄头发、蓝眼睛里那股热情,那种变化,那些微妙的表情,自有不可抵抗的魅力。身腰秀美,在奥尔赛,福尔班,乌弗拉尔一流人中独具一格,总之他是帝政时代美男子队伍中的人物。情场得意的男子,对于女人又抱着十八世纪末期的观念,他为了夫妇之爱,居然有好几年把风流艳事搁过一边。

因此,在阿黛莉娜心目中,一开场男爵便似神明一般,不会有错失的。她的一切都得之于丈夫:先是财富,她有了府第,有了车马,有了当时一切奢华的享用;然后是幸福,人人知道丈夫爱她;然后是头衔,她是男爵夫人;然后是声名,在巴黎大家称她为美丽的于洛夫人;最后她还很荣幸的谢绝了皇帝的青睐,他赐了她一条钻石项链,常常在人前提起她,不时问:“美丽的于洛夫人,还是那么安分吗?”言下大有谁要在他失败的事情上成功,他会加以报复的意思。

所以,于洛夫人除了爱情以外对丈夫的迷信,用不到什么聪明的人,就能在她纯洁,天真,优美的心灵中,找出它的动机。她先是深信丈夫永远不会对不起她,而后她对她的创造者存心要做一个谦恭、忠诚、盲目的仆人。她生来就极明事理,象平民那样的明白事理,使她的教育更扎实。在交际场中她不大开口,不说任何人坏话,不露锋芒;她听着人家,对每件事情加以思索,以最规矩最有身分的女人为榜样。

一八一五年,于洛和他的知交维桑布尔亲王采取一致行动,帮着组织那支临时凑合的军队,就是滑铁卢一仗把拿破仑的事业结束了的那支军队。一八一六年,男爵变成了费尔特大人①的眼中钉,直到一八二三年才重新起用,进了军需机构,因为对西班牙的战争需要他。一八三○年,路易-菲力浦起用拿破仑旧部时,于洛又在内阁中出现。他是拥护波旁王室的幼支②的,对路易-菲力浦的登台特别出过力,所以从一八三○年起,他成为陆军部中一个必不可少的署长。同时他已经得了元帅衔,除了任命他做部长或贵族院议员之外,王上也没有别的方法可以宠遇他了。

①费尔特(1765—1818),即克拉尔克将军,当时的陆军大臣。

②即路易-菲力浦的一支。

在一八一八到一八二三这段赋闲的时期中,于洛男爵在脂粉队里大肆活动。于洛夫人知道,她的埃克托最早的不忠实要追溯到帝政结束的时代。由此可见男爵夫人的宠擅专房,一共是十二年功夫。之后,她照样受到往日的温情:凡是妻子自甘隐忍,只做一个温柔贤淑的伴侣时,丈夫当然会对她保持一种年深月久的感情。她明知只要一句埋怨的话,无论哪个情敌都打发得了,可是她闭上眼睛,蒙着耳朵,不愿知道丈夫在外边的行为。总之,她对她的埃克托有如一个母亲对待一个骄养的孩子。在上面那段对话的前三年,奥棠丝瞥见她的父亲在多艺剧院正厅的包厢里陪着珍妮·卡迪讷,不由得叫道:

“呦!爸爸!”

“你看错了,孩子,他今晚在元帅家里呢,”男爵夫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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