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你快说说吧,费迪南,我都快急死了:那时候,红十字会来把我运走那会儿,我是第一批,你们另外七十个人本来应该第二天随后来的。我们在奥地利边境干等了两天。那里所有火车上的煤都用光了。嗬,那两天我可是望眼欲穿地等着、算计着你到底多会儿能来,我们到站长那儿去了不下一二十次,请他打个电报催一下,可当时是天下大乱,乱得一塌糊涂,有什么办法!过了两天我们才又往前走,可是从捷克边境到维也纳就足足花了十七个小时!你说说,你们当时是怎么回事啊?”

“哼,你就是在边境再等上我们两年也白搭!当时你们是走运,我们真是倒了邪霉。你们的车刚开走半小时就来了电报:前方铁路线被捷克军团炸毁了。于是我们只好又回西伯利亚去。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过我们倒没有把事情看得太严重,我们原想可能会耽搁一两个星期,或者一个月吧,可是哪里想到最后成了两年!这谁也没料到。我们七十个人中只有十几个熬过来了。红军、白军、伏郎格尔①,打个没完,一会儿前进,一会儿后退,折腾来折腾去,把我们像袋里装的麦粒一样甩过来甩过去。到一九二一年红十字会才接我们绕道从芬兰回来:是呀,我的伙计,我是什么滋味全尝过了,你明白,经历过这些事的人大概是不会长多少膘的吧。”

①伏郎格尔(1878-1928),沙俄将军,苏联国内战争时被红军击败。

“太倒霉了,你听见了吗,内莉?就是只差半个钟点的事!可我一点不知道这些。我根本就没想到你们会困在那个鬼地方,特别是想不到正好让你碰上这事!偏偏是你!那么这整整二年你都干了些什么呢?”

“伙计,要我什么都讲给你听,今天一整天也说不完。我看,这两年我把一个人能够干的活儿都干遍了。我收割过庄稼、盖过工厂厂房、叫卖过报纸、打过字,红军在我们城外作战时,我还同他们一起打过两个星期仗,等他们进城,我又在农民那里挨家挨户讨饭过日子。唉——别谈这些了;今天回想起来,我还真不明白怎么现在还能坐在这儿抽烟呢。”

姐夫激动得要命。“嗐,真想不到!嗐,真想不到!唉,你还不知道你这样还算运气好呢!我捉摸着,要是你和那些小伙子两年呆在那里没人管,那就不知会落到什么地步了。一个像你这样的好小伙子,命运就是这么硬要给你当头一棒!嗐,真想不到,嗐,真想不到!谢天谢地,你现在总算还好好的,说起来,碰上了那么多的倒霉事,你今天居然还平平安安活着,真得说是交了好运呢!”

陌生男子从嘴上拿下烟卷儿,狠狠地把它按灭在烟灰缸里。他的脸色陡地阴沉下来。“不错,我可以说是交了好运——完全平安无事,或者说得准确点,差不多完全平安无事,只出了一点点小毛病,瞧这儿,断了一个手指头,而且是到了最后一天才出的事。对,我可以说是交了好运了。命运只不过是稍微捉弄了我一下而已。

这是最后一天的事。那时我们实在忍受不下去了,我们这最后一批人,让人家死活硬塞进一间小小的营房里。那天还在火车站卸了一车皮粮食,卸车只是为了拉着我们再往前走,按规定只能装四十人的车厢,硬挤进去七十人,一个紧挨一个,转个身都不行。谁要是想解手——哎哟,当着两位女士的面我就不好讲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能跟着车走就算是运气,总算没有被扔下吧。后来,在一个车站又挤上来二十个人。他们抡起枪托厮打了一阵,打赢的人抢先上了车,所谓上车,就是后一个人拼命把前一个人往车里顶,一个接一个,挤进去一个又再来一个,也不管前面已经踩翻了五六个人。我们就这样在火车上熬了七个小时,人摞人,人夹人,哼哼的,嚷嚷的,呼噜呼噜喘气的,还有汗臭和别的臭味,什么全有。我是脸冲墙站,手掌张开使劲顶着墙,要不,压在硬木头上我的肋骨非折断几根不可。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的一个手指断了,肌腱撕裂了。这以后又继续站了六个小时,胸口憋得喘不过气,差点闷死在里面。下一站稍好一点,因为从车上扔出去五个死人,两个踩死的,三个憋死的,扔完了又接着往前走,一直到天黑。对,可以说我交了好运,只不过是肌腱撕裂,断了手指——一点小意思罢了。”

他抬起手来给大家看:第三个指头松弛地耷拉着,也无法弯曲。“一点小意思,可不是吗,参加了一回世界大战,又在西伯利亚苦熬四年,才断了个把指头。可是,说来你不信,这一个坏死的手指在一只活着的手上作用可大呐,你不能再绘图了,就是说,想当建筑师是不行了,也不能坐办公室打字,需要干重活的地方,你一处也去不成。这么一小股筋,这鬼东西,跟线一样细,可这根线就拴着你的前程!这就好比你在一座房子的设计图上出了一毫米误差——一点小意思——可是以后整所房子就会因为这一点而倒塌。”

弗兰茨吃惊地听说,不断重复他那句无可奈何的话:“嘿,真想不到!嘿,真想不到!”看得出他简直就想好好抚摩一下费迪南的手。两个女人现在也带着严肃的表情,关心地看着这个陌生人。最后,姐夫又一次抑制住内心的激动,说道:“好,你接着讲吧——你回来以后又干了些什么呢?”

“就是我以前经常同你讲的事呗!回来后我想继续念工科大学,在哪里断的线就在哪里接上吧。二十五岁再走进十九岁时离开去的学校大门。其实,如果真的学习,我是能学会用左手绘图的,那样不也行吗,可是,这一次又有了障碍,又是一点小意思。”

“欸,又是什么?”

“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安排的,你有什么办法:上大学要不少钱,而我恰恰就缺这么点小意思——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些小意思罢了。”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家原先不是有钱的吗?梅兰①那边,你不是有一所房子,有点地,有个酒店,还有个烟叶店和杂货店吗……还有……你那时都告诉过我的……

……你奶奶一辈子省吃俭用,连一颗扣子都舍不得扔掉,因为心疼劈柴和纸,又尽睡冰冷的屋子。她怎么样了?”

①梅兰,即今意大利梅拉诺,第一次大战前属奥地利,是蒂罗尔州南部重要城市,一九一九年和南蒂罗尔一起划归意大利。

“不错,她现在还有一座美丽的花园,一所漂亮的房子,简直是座宫殿!我就是刚乘无轨电车从那儿来的:从城外莱因茨那家养老院来。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人家才收容了她。要说钱嘛,她也有一大把,满满一盒,全是以前出的那种一千克朗①一张的新票子,足足二十万克朗。白天她把这笔钱搁在箱子里,夜里就压在褥子底下。医生们都笑她,养老院的看守们也乐她。二十万克朗!她是奥地利好公民啊,把梅兰那边的东西全卖掉,葡萄园、小酒店和烟叶店,全都变卖了,因为她不愿做意大利的国民,就把它们全换成了崭新的、漂亮的一千克朗大票子,这些战争年代的产儿,真是叫人爱不释手啊!好了,可现在怎么办呢?她把这些新票子放在钱盒子里藏在褥子底下,硬说它们将来有一天还会值钱的,这些当时相当于二十顷或者二十五顷地、一所漂亮的砖石房子和质地很好的祖传老式家具、用四五十年的辛苦换来的票子,要让她相信已经变成一堆废纸了,这怎么可能呢!老太太怎么也想不通。是呀,好心的老奶奶七十五了,不明白现今世界的事理了,她还一直相信仁慈善良的上帝,相信上帝能伸张人间正义呢。”

①克朗,一八九二至一九二四年奥国货币名称。

他从衣袋掏出一个烟斗,拼命往里装烟,然后使劲地吧嗒起来。克丽丝蒂娜立即觉出这一动作是为了发泄愤怒、这种冷漠、强烈、带有嘲笑意味的震怒正是她所熟悉的,于是她感到某种亲切和舒畅。姐姐不快地把头扭向一边。显然她心里对这个一点不考虑别人而把满屋子弄得乌烟瘴气、像哄小学生一样对待她丈夫的人起了一种反感。她不满意丈夫在这个衣衫褴褛、抱着敌对情绪、而且简直是——她从谈话气氛中嗅出了这一点——满脑子叛逆思想的人面前那种唯唯诺诺的样子,不满意这家伙跑到她家来,在她们平静生活的池水中投下一块块石子。弗兰茨自己则听得目瞪口呆,他只是好心地、惊愕地一个劲儿看着他的伙伴,不断结结巴巴地说他那什么内容也没有的“嘿,真想不到!嘿,真想不到!”他每次总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平息一下自己的激动,然后再重新开始。“唔,对,那么——接着讲呀,后来你又干什么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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