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了,她立刻逃回自己的房间。从前,母亲睡下后她常到外面去散步半小时,或者同杂货店女人聊聊天,要不就是同邻居太太的孩子们玩玩,现在呢,她把自己锁在屋里,这样就把她对周围世界的敌对情绪关在四壁之内,以免像条恶狗那样逢人便咬。她见不得这条街,见不得街上这些永无变化的房子、门牌和面孔。在她眼里,那些穿着又宽又大的粗布裙子、盘着油乎乎的高高的头发、戴着俗不可耐的又粗又蠢的戒指的女人十分可笑,膀大腰圆、走到哪里都喘着粗气的男人们令人掩鼻,最恶心的是那些头上抹得油光光的、打肿脸充胖子模仿城里人的小青年,令人掩鼻的还有那个散发着熏人的啤酒味、低劣的烟叶味的小酒店,在那里,那个红脸蛋、胖乎乎、一脸傻气的少女听任助理林务官和宪兵队长对她大讲肉麻的笑话、大做下流的动作。一想到这些,她便宁愿把自己留在屋里,然而也不开灯,以免看见周围这些可憎的东西。她闷声不响地静坐沉思,每天如此。现在她的记忆力竟好得惊人,什么都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来,原先在狂热忙乱中一点不曾注意到和感觉到的东西,那数不清的细枝末节,现在全都清晰无比,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她记起了每一句话、每一瞥目光;她吃过的每道菜,那鲜美的滋味又神奇地回到舌边,那葡萄酒和甜烧酒的芳香仍然余味无穷。她回味着轻盈的丝绸衣裙贴在肩上、雪白柔软的床单铺在身下的感觉。她一时间记起了许许多多事情:那个小个子英国人曾在过道里紧紧尾随她,好几个夜晚走到她房门口便停步不前;曼海姆姑娘多次温柔地抚摩她的臂膀,此刻她又突然像触电似地感到被她摸过的皮肤火辣辣的,这时候她才想起曾经听人说女人也会爱上女人的话。她逐一追忆在那个地方度过的每一秒钟、每一小时、每一天,这才发现,那段时间还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好机会没有利用起来啊!所以她现在每天晚上默默地静坐着,追忆那些梦幻般的日子,细细回想自己当时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同时她心里知道,那个自己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她不想承认这一点,却又非承认不可。如果有人敲门——富克斯塔勒多次想来安慰她,她就一动不动,屏气凝神,及至听到脚步声沿咯吱咯吱响的楼梯逐渐远去,才舒一口气。沉浸在回忆的美梦中是她现在惟一的寄托,她不愿意让人搅扰它。只是当她久久沉湎在回忆中感着疲乏时,才到床上躺下来,而每次一躺下,那已经被娇惯过的皮肉一接触到又凉又潮的床铺,她总会猛然一惊,缩作一团。她冷得浑身哆嗦,不得不把衣服和大衣全加在被子上。很晚很晚她才能入睡,可是睡的又很不踏实,尽做离奇古怪的噩梦,常常把她吓醒跳起来:她梦见自己坐在小轿车里,风驰电掣地冲上山去义冲下山来,速度快得吓人,她又害怕又快活,怕的是翻车,快活的是兜风,她身旁老是坐着个男人,时而是那个德国人,时而又是别的男人,他们都紧搂着她。

突然间,她大吃一惊地发现自己竟是赤条条地坐在他身边,一下子他们周围又满满的全是人,都在那里哈哈大笑,而车子竟也停住不走了,于是她拼命喊叫,要他赶快把车发动起来,快呀,再快点呀,加大油门,再加大些!过了半天,发动起来的马达才猛地把车子向前推动,这个猛劲震得她心胆俱裂,接着便是纯粹的、无穷无尽的乐趣了,汽车平稳地在原野上飞驰,呼啸着驶进了浓荫蔽日的森林,这时她也不再赤身露体了,可是他却越来越紧地把她搂在怀里,疼得她直哼哼,觉得简直就要被压死了。就在这时她醒了,虚弱不堪,精疲力竭,全身关节疼痛,又看见了这间顶楼,看见了顶上那熏得黑糊糊的、满是虫蛀瘢痕和蜘蛛网的斜梁。她就这样躺着一动不动,身体倦乏,心灵空虚,直到闹钟嘟嘟响起——这个铁面无情的传令官在呼唤了——她才从那张可恨的旧床上爬起来,穿上那些可恨的旧衣服,又开始去混可恨的另一天。

整整四个星期,克丽丝蒂娜忍受着身不由己的、充满梦魇的孤寂的煎熬,忍受着孤寂带来的那种病态的、极度烦躁的心境的折磨。最后,她实在忍受不下去了。

幻梦的源泉已经枯竭,经历过的那段时光每秒钟都回想过,从往事中再也汲取不到任何力量了。她疲惫地、浑身无力地去上班,太阳穴之间疼痛不止,工作时无精打采,迷迷糊糊。晚上又开始了漫长的不眠之夜。呆在这像棺材一样的四方顶楼里,在这死一样的寂静中,她的心绪却不能平静;躺在这张冰凉的床上,她的身体却是滚烫的。她感到忍无可忍了。她心急如焚,渴望着能从一扇什么别的窗户往外看看,眼前出现的不是那讨厌的“金牛”客栈招牌而是另外一幅画面,渴望能在另一张床上睡睡,有一点别的经历,哪怕只是几个钟头变成另一个人也好。突然间,她灵机一动,有了主意:她从抽屉里取出姨爹赌赢时给她的那两张一百瑞士法郎钞票,又找出她最好的衣裳,最好的鞋;星期六下班后立即跑到火车站,买了一张上维也纳去的票。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维也纳,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干什么。只有一个念头支配着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小镇,离开工作岗位,离开她自己,离开那个命中注定呆在这里的人。她只想再次领略一番脚下车轮滚滚的滋味,只想看看灯光,看看另外一些更明亮的灯光,看看打扮得更美一些的人。她多么希望再一次体验那种新奇的、意想不到的惊喜,不再像一块被人踩在地下动弹不得的铺路石;多么希望再次活动活动,体验一下大世界和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不要永远总是原样呀!

到维也纳已是晚上七点钟。她在玛丽亚希尔夫大街的一家小旅馆迅速寄存了箱子,便急忙去理发,正好在理发师刚要放下百叶窗下班之前赶到了。这是一种不可抗拒的重复往事的冲动,在驱使着她为变成另一个人去做在瑞士时做过的事,这是一种狂热的、不可遏止的希望,想凭借几双巧手、少许胭脂口红,使自己再度变成她曾经是的那个女人。现在,她又感到阵阵暖流麻酥酥地流遍全身,一双伶俐的手轻盈地抚弄自己的头发,一支灵巧熟练的唇笔,在她那苍白、疲倦的脸上又描画出不久前令人神往、诱人亲吻的朱唇,一抹淡淡的红色,增添了她双颊的风采,一点褐色的香粉,神奇地唤起了对恩加丁阳光下健美的棕色皮肤的回忆。当她全身香气袭人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时,她已经感到两腿又有了前一阵体会到的活力。沿大街走下去时,她已是昂首挺胸,比先前自信多了。只要再加上更合适的衣服,她就会觉得好像又变成了封·博伦小姐似的。这是一个九月之夜,此时天空尚有一抹落日的余辉,在这凉爽的傍晚漫步颇为宜人,她不无激动地感到时不时有人用亲切的目光瞅她一眼。她微微喘息着,心想:我还活着,我还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啊!她偶尔在商店橱窗前停步,观看各种皮大衣、各色服装、各式皮鞋,在穿衣镜里又遇到自己那火热的目光。也许真的还能再经历一次呢,她心里想着,感到又有了勇气。

她沿着玛丽亚希尔夫大街,穿过环宫路,看着那些无忧无虑地闲聊着漫步街头的人,看着其中一些人那真正优雅动人的神态,她的眼睛越来越明亮了。她想:这些人同那边那些人是一样的呀,现在你同他们之间不过仅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罢了。当然,在这层空气中不知什么地方还立着一道看不见的楼梯,要完全和他们平起平坐,还必须走上这道楼梯,现在只差这一步,只差这惟一的一步了。在歌剧院门前她站住了,看来演出就要开始,汽车络绎而至,有蓝色、绿色、黑色的,车窗明亮如镜,喷漆光洁照人。一个穿号衣的侍者站在剧院大门口迎候。克丽丝蒂娜走进前厅,想看看这些观众。真奇怪,她想道,报上经常谈论维也纳的文化生活,谈论维也纳人如何有艺术素养,谈论他们建造的歌剧院,而我呢,已经二十八岁了,年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站在这个地方,就这样也还只是站在外面,只是在前厅站站而已。维也纳两百万人中只有十万人能在这座剧院看戏,其他人就只能在报上看和听别人讲,最多再看看图片,永远没有机会真正进入歌剧院。这些其他人是谁呢?她看着驱车前来观剧的女人们,不禁又激动又气愤。不,她们并不比我那时更美丽,她们走路并不比我当时更轻快自如,她们只是比我多了一件高级的衣裳,多了一点外表看不出来的自信罢了。只消再向前跨出一步,再同她们一起迈步走进剧场,登上大理石楼梯进入包厢,进入那金色的音乐殿堂,便进入无忧无虑的人们生活和享受的仙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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