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丽丝蒂娜一怔,呆呆看着他,哭声戛然而止。他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一句也不明白。然而在极度的绝望中,她的肉体却在他那下意识的微微颤抖中感觉到那只温暖、柔情的手臂怯怯地缩回去了。肉体先感觉出,接着本能告诉她,然后理智才吃惊地认识到:这个男人正在从她身边退缩,他缩手缩脚、胆小如鼠、怕受牵连;她认识到,所有的人都要把她从这里轰走,所有的人都不愿她留在这里,毫无例外。认识到这些,她从刚才的迷蒙状态中清醒过来。她狠狠地鼓了鼓劲,然后简单明了地厉声说道:“谢谢,谢谢。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对不起,我刚刚只是一时感觉不大舒服,姨妈说得对,这儿的高山空气对我的身体没有益处。”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是她已经头也不回地挺直腰杆大步匆匆先走了,决不要再看他的脸一眼,决不再看任何人,走,走,走,决不再对这些盛气凌人、胆小如鼠、饱食终日的家伙,决不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低声下气,走,走,走,再不要他们的任何东西,再不要他们的任何施舍,再不上当受骗,再不和他们说心里话,再不把心交给任何人,决不再这样干了,走,走,走,宁愿冻死在路边,宁可饿死在茅屋,也不在这儿呆下去了!当她穿过这所平日顶礼膜拜的房子、这平日十分心爱的大厅,从这些像彩绘石头一般的人身旁走过时,心里只有一种感情了:恨。恨那个男人,恨这里每一个人,恨所有的人。

整整一夜,克丽丝蒂娜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圈手椅里。她思绪沉重,思想不断兜圈子,转来转去始终围绕着一个感觉:一切都完了。她并不觉得有明确实在的、说得出摸得着的疼痛,而是一直处于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中,在这种状态下她觉得有某种潜藏的东西在使她身上隐隐作痛,好像一个人在做手术时虽然上了麻醉药,但仍能隐约觉得那火辣辣的刀子在剖开自己的肚皮一样。原来,在她默默静坐、两眼黯然失神地盯着桌子愣神儿时,情况又有了变化,一件她那麻木的意识并不明白的事在她身上发生了,这就是:她身上那另一个人,那个新我,那个生活在梦幻般的九天的、人为的双重自我,那位虚妄而非真实,然而又的确是有血有肉、实实在在的封·博伦小姐,正在她体内逐渐死去。现在她仍旧坐在那位小姐的房间里,身子也仍然还是那个人的,冰凉的脖颈上还戴着那个人的项链,嘴唇上还涂着艳丽的口红,肩上还披着那个人心爱的轻纱一般的夜礼服,但是,此刻这件衣服已使她感到浑身不自在,感到像裹尸布裹在僵尸上一样恐怖了。这衣服现在已经不是她的了,这另一个世界,这个上等人的世界,这个乐园中不再有任何东西属于她了,一切又都同第一天一样陌生、一样同自己格格不入了。洁白、光滑的床铺就在她旁边,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松软的鸭绒被,发出柔和而温煦的光彩,但她不想躺上去:这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她感觉四周这些色泽光亮的桌椅、默默无言的地毯、所有黄铜、丝绸、玻璃的物件和用品不再是属于自己的,戴在手上的手套、挂在脖子上的珍珠也都不再是自己的,——所有这一切都属于那另外一个人,那个现在已被杀害了的孪生姐妹克丽丝蒂安娜·封·博伦,那个已经不再是她、但又确实是她自己的女人。

她一再努力不去想这个人工的自我,而去想她真正的自己,她强迫自己去想母亲,想着她在重病中,也许现在已经死了。可是,无论她怎样使劲激发自己的感情,却产生不出痛苦,产生不出焦虑,现在是一种感情淹没了其他一切,一种愤怒,一种深沉的、剧烈的、绝望的愤怒,它郁积在胸发泄不出,一种无比巨大的愤怒——她不知道是冲着谁,是冲着姨妈,冲着母亲,还是冲着命运,这是一个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的愤怒。她那备受折磨的心灵只有一个感觉:别人夺走了她的什么东西,她现在不得不从这个幸运儿自我中蜕变出来,变成一条向隅而泣的可怜虫;有什么东西一去不复返,永远地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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