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克丽丝蒂娜说,更确切些讲是她的嘴唇在说话,好像一个上了麻醉药的人虽然身体早已失去知觉,但嘴还在下意识地继续说话那样。
“我看你最好从这里直接回家,这儿有一趟非常方便的车——我问过门房了,早上七点钟左右开车,这样,要是明天一早走,夜里你就到萨尔茨堡,后天就到家了。我可以想像,你妈一定非常非常高兴,你的皮肤现在晒成健康的褐色,浑身是青年人的朝气,真的,你的气色好极了,就这样把你在这里休息的成果不打折扣地带回家去,这是最好不过的了。”
“是的,是的。”这几个字像水珠一样轻轻地从克丽丝蒂娜口里滴落下来。她还坐在这儿干什么?人家两个不是都巴不得她离开,巴不得她赶快离开吗?可这究竟是什么缘故呢?不是出了事怎么解释得通,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她机械地吃着,每咬一口都尝到海索草的苦味,同时她又有一种感觉:我现在必须说点什么,说点轻松愉快的事,不要让他们看出我眼睛疼得火辣辣的,喉咙气得索索颤抖,对,讲点实际的、冷冰冰的、无关痛痒的事情!
终于,她想到了该说什么话。“我这就去把你的衣服拿过来,好马上装箱啊。”
一边说着,一边已经站起来了。可是姨妈轻轻地把她按了下去。
“别忙,孩子,这个不用着急。第三只箱子我要明天才装。你把东西都放在你屋里就行了,收拾房间的女招待会给我送来的。”然后,她又突然面有愧色地补充道:“哦,你听我说,那件连衣裙,红的那件,你就留下好了,唔,我真的穿不着了,你穿着非常合身,当然,还有那些小东西,比如卫生衣、内衣,你也都留下吧,这是不待说的,只有另外两件晚礼服我到埃克斯温泉还用得着,你知道,那里社交活动很频繁,唔,听人说那是家非常好的旅馆呢,但愿安东尼在那里感到舒适,那里有温泉,并且空气比这里温和多了,还有……”姨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难关已过,她已经婉转地告诉了克丽丝蒂娜让她明天就离开这里。现在一切又都按部就班地轻快地运转起来了,她讲呀,讲呀,越来越兴奋地讲述有关大大小小的旅馆、旅行的各种笑话和趣事,讲她在美国的所见所闻,而克丽丝蒂娜则木然地、低声下气地坐在那里,但内心里强压着一股子怒气,听着这一大堆刺耳的、同自己毫不相干的絮絮叨叨的话。唉,究竟她要讲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啊!终于,她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空隙,说:“我不想耽误你们的时间了。姨爹该去休息休息,姨妈你收拾这么半天也累了。还要我帮你做点什么事吗?”
“不,不用了,”姨妈也同时站起来,“还有几样东西我一个人很容易就收拾完了。你今天也最好早些睡吧。我想,怕明早六点钟你就得起床呢。唔,我们不送你去火车站了,你不生气吧?”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你们完全用不着送我,姨妈。”克丽丝蒂娜眼睛看着地面,话音已是有气无力的了。
“唔,还有,你要写信告诉我玛丽的身体怎么样了,一到家就给我写信,好吗?
明年我们再见面。”
“好的,好的。”克丽丝蒂娜说。谢天谢地,现在她终于可以走了,再吻姨爹一下(他不知怎的这半天一直显得很窘),吻姨妈一下,然后她就——快离开这间屋子、快离开这间屋子!——向房门走去。但是,到了最后一秒钟,当她已经手握门柄时,姨妈突然又急匆匆追了上来。于是恐惧又一次(可这是最后一击了)猛烈捶击她的胸膛:“不过,克丽丝特,”她焦急地、激动地说,“你现在必须马上回自己房间去,睡觉,休息,一定别再到楼下去,你听清楚了吗,否则……否则……
否则明天早上大家都来和我们道别了……我们不愿意这样……还是干脆利索地走掉,宁可以后再写几张明信片寄给他们……临别时送什么花束……还有这个送你一程,那个送你一段,这一套麻烦事我很不喜欢。好了,你不要再下去,马上去睡觉,行吗?……好吗,你能答应我吗?”
“好的,好的,当然可以。”克丽丝蒂娜用最后一点气力说出这几个字,然后走出去,带上了房门。后来,过了好几个星期,她才想起,告别时她竟忘了向二老说哪怕只是一句感谢的话。
一关上房门,克丽丝蒂娜赖以勉强撑持住身体的那一点点咬牙挺住的劲便一下子离开了她,就像一头被猎人打中的野兽在四肢瘫软颓然倒下之前还要踉跄几步、只能靠不住向前移动来暂时支撑身体那样,她用手扶着墙,拖着沉重的身子顺着墙壁走到了自己的房间;一进屋,便一头栽倒在圈手椅里,僵硬,冰凉,一动不动了。
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得猝不及防地被人在后脑勺上猛击了一棒,这一棒,打得她前额麻木,后脑疼痛难当,然而却不知道是谁给她的这一闷棍。有一件什么事,一件与她有关、对她不利的事发生了,人家把她赶走了,然而她却不知道为什么。
她竭尽全力,希望能想出个究竟,但两边太阳穴之间是麻木的,那里只有一堆僵死的、干涸的物质,唤不起一点反应。一件同样僵死的东西包围着她:这是一口玻璃做的棺材,它比漆黑的、潮湿的棺材还要残酷,因为还看得见外面是一片灯火通明、花天酒地、舒适安逸、令人目眩的天地,但耳朵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四周只有一片可怕的死寂,这是在残酷地嘲弄她呀!她心中那个问题在大声疾呼索求答案:“我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他们要轰我走?”她觉得这种尖锐的对立实在难以忍受:一方面胸口堵塞,简直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像这整所房子连同里面的四百人,连同它的全部砖石、梁柱,还有那硕大的屋顶,一古脑儿全压在她心口上;另一方面是寒闪闪、白晃晃的灯光,铺着绣花鸭绒被的床在邀你就寝,舒适的安乐椅在请你歇息,明亮的穿衣镜在诱你一睹自己光彩照人的形象;她有一种感觉:如果要她在这把使人痛苦不堪的椅子上呆下去,那么她一定会冻死在上面的;一会儿她又觉得,好像她马上就要在一阵莫名的狂怒中突然把窗子砸个粉碎,要不就是大哭、大嚷、大叫,把所有睡着的人全都吵醒。走吧!出去吧!……她想不下去,不知要干什么才好。然而她又清楚:要离开,要赶快离开,免得在这个可怕的、没有空气的、哑然无声的地方窒息而死。
突然,她猛地从椅子上跳起,也不知自己要干什么,发狂似地冲出屋去;在她身后,敞开的门在不住摇晃;在电灯光照耀下,黄铜和玻璃器皿在木然地面面相觑。
她像个梦游者那样跑下楼去,糊墙纸、墙壁上的画、各种器具、楼梯、电灯、旅客、侍者、婢女,各式各样的物品、各色各样的面孔,幻影般从她身旁掠过。有几个人吃惊地看她,有人同她打招呼,奇怪她为什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可是她眼前只是茫茫一片,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她是在朝着哪里跑,想干什么,只觉着两腿敏捷得不可思议,托着她呼呼地冲下了楼梯。
平日合理地调节她的行动的某个枢纽失灵了,她不是跑向一定的目标,而只知向前,向前,被一种不可名状、莫名其妙的恐惧驱使着向前跑去。跑到大厅门口她戛然停住了;原来,她这时恍然大悟:这是供人闲坐、跳舞、欢笑、尽兴欢乐的地方呀!于是她立刻自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是为了什么到这里来呢?”这样一想,空间的推动力便骤然消失,她一下子失去了前进的力量,还没来得及站稳,周围的墙壁便摇晃起来,地毯也旋转起来,大吊灯也剧烈地摆动,在空中划起椭圆形的圆圈。我要倒下去了,她的感觉告诉她,我脚下眼看就踩空了!她本能地伸出右手,抓住了一块门帘,使身体暂时得到平衡。然而她的关节却没有一点力气,欲进不能,欲退不得,一步也挪不动。她使劲瞪大眼睛盯着前方看了一眼,全身沉甸甸地靠在墙上,接着又闭上眼睛,站在墙边呼哧呼哧直喘气,不知如何是好了。
正在这个时候,德国工程师撞见了她。他正想赶快到自己房里去取照片来给一位女士欣赏,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奇怪地贴在墙上,这个人紧紧倚墙而立,一动不动,艰难地喘息着,瞪着一双失神的眼睛发愣;头一刹那他没有认出是她,但紧接着他的声音便又带上了那种亲昵、快活的腔调:“唉呀,原来是您呀!您为什么不到大厅里来?要不您这是在追踪什么秘密吧?为什么……可是……怎么回事……您这是怎么啦……?”他惊异地盯着她,原来,当他刚说出第一句话时,克丽丝蒂娜便猛地一惊,浑身发抖,恰似一个梦游者在听到一声意外呼唤时,像中弹一般惊醒过来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