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伧什么?所有美国人的亲戚都是穷主儿。我可不想仔细打听古根海姆家或者罗斯基家的侄儿们,不想细问从考纳斯①来的罗森斯托克的侄子们都是些什么人;可我敢打赌,这些亲戚绝不像他们这里的叔叔伯伯们一样体面。我就不懂为什么我们让她穿得像样些会是什么寒伧。”

①考纳斯,立陶宛城市,一九二○至一九四○年为临时首府。

“因为……因为……”克莱尔由于心绪烦躁声音越来越大了。“因为他们的确有理,这样的人确是不应该到这里来,这种人不属于上流社会呀……我的意思是说那样一种人……那种不会在行为举止上做得好,使人看不出他的来历的人……都是她自己不好……要是她不那么突出自己,别人就不会看出什么破绽,要是她一直像刚来时那样文静就好了……可她偏偏东跑西颠,处处出头,事事抢先,同谁都要扯上几句,什么事都要掺和进去,什么活动都要参加而且还总要跑在前面。三句话就交个朋友……这样一来,难怪人家到头来要问问她究竟是什么人,从哪里来的,而现在呢……现在是恶事传千里了,所有的人都在议论这件事,都在笑话我们……风言风语,说得太难听了。”

安东尼坦然地咧嘴笑道:“让他们说去吧……我无所谓。她是个好孩子,不管谁说什么我都喜欢她。她穷不穷和这伙人有个屁相干。我又不欠这里谁一文钱,他们觉得我们是高贵还是低贱,这个我管不着。谁要是看我们有哪点不顺眼,那就只好请他将就点了。”

“可我对这种事情不能不在乎,我受不了这个。”

克莱尔自己一点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越来越尖了。“我不愿意任何人指着我的脊梁骨说我骗人,指责我把不知哪儿弄来的一个穷姑娘装扮成公爵夫人。我可受不了这样的气:邀请特伦克维茨这号人,这个恶棍居然不自己来道歉而是把个门房派了来!不,我可不想在这儿坐等别人走到我们面前侧目而过,我完全没有这个必要!我是到这里来散心,不是来怄气,不是来找罪受的。这种气我受不了。”

“那么——”他用手捂住嘴,遮住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

“离开这里!”

“怎么着?”这个往常动作相当迟缓的人这时不禁叫了起来,好像谁重重地踩了他一脚似的。

“对,离开这里,而且是明天一大早就走!这些人如果以为我会给他们陪笑脸,向他们作解释,说明一切缘由,甚至还会给他们赔礼道歉,那他们就大错特错了。

想让我这么做,他特伦克维茨这号人恐怕身分还差点!这儿这帮人我原本就不喜欢,除了埃尔金斯勋爵之外,全是一伙杂七杂八、穷极无聊、吵吵闹闹的平庸之辈,我可不愿让这些家伙说长道短。说实在的,这个地方也不适合我呆,海拔两千米的高度我适应不了,心里常常发慌,夜里睡不着觉——当然,这你一点不知道,你是躺下就着的。只要给我一个星期像你一样没有神经衰弱的毛病,我就心满意足了!我们已经在这里待了三个星期——够了,足够、足够了!至于这姑娘嘛,我们也已经尽到了责任,对得住玛丽了。我们把她请来,她玩的很好,甚至好了过头,休息得不错,现在该结束了。我在这件事情上是问心无愧的。”

“对,可……可你这样急急忙忙究竟想到哪里去呢?”

“到因特拉肯①去!那里的空气不那么稀薄,我们还会在那里遇上林西家两口子,在轮船上我们谈得多投机啊!这才是好朋友呢,哪里像这里这帮乱七八糟的家伙。他们前天刚给我来信叫我们去。要是我们明天一早动身那中午就可以同他们在一块儿吃午饭了。”

①因特拉肯,瑞士伯尔尼州气候宜人的疗养地。

安东尼还是有点不大乐意。“什么事都老是这么急急忙忙的!明天就走,有这个必要吗?我们还有的是时间呢!”

然而不多一会儿他就屈服了。每次总是他让步,这是因为老经验告诉他,克莱尔一旦决心做什么,就非坚持办到不可,一切顶牛全都是白费气力。另外,他自己是怎么都行。独善其身的人,对外界的反应是不敏锐的;是同林西夫妇还是在这里同古根海姆夫妇打扑克,窗前的山峰是叫施瓦茨霍恩还是叫韦特霍恩,住的旅馆叫皇宫还是叫星空,对于这个冥顽不灵的老头实际上都差不多,他只是希望不要吵架罢了。所以,他现在也只是顶了一会儿就罢手,然后耐心地听着克莱尔给门房打电话发出各种吩咐,笑嘻嘻地看着她急急忙忙地拿出箱子,带着莫名其妙的心急火燎的神情,把一件件衣服匆匆摞起来。接着他点燃了烟斗,到对过房间打他的扑克去了。一洗牌、发牌,就再也不想走与不走的事,再也不想他的妻子,也更想不到克丽丝蒂娜了。

当宾馆里的客人们,不论是沾亲带故的还是非亲非故的,正在那里为克丽丝蒂娜的到来和即将离去而激动、絮叨时,埃尔金斯勋爵的灰色小轿车正迎着山风呼呼驶向蔚蓝色的深山幽谷,它既大胆又灵巧地拐过了那许多白色的急弯,向下思加了驰去:舒尔斯-塔拉斯普①已经不远了。埃尔金斯勋爵之所以邀她出游,可以说是想当众宣布要把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他原本打算稍稍兜一下风便带她回来;然而当他此刻看见她背靠座椅坐在自己身旁,兴高采烈地娓娓而谈,那双娇憨的眼睛里映照着辽阔的蓝天时,他还是觉得,现在来腰斩她这段欢愉的时间,同时也是腰斩他自己的美好时光,实在太没有意思了。于是他向司机发话继续向前行驶。千万别回去得太早了,老人想,一边情不自禁地、慈爱地轻轻抚摩她的手,她什么时候知道这事都为时不晚哪!不过,倒是应该及时提醒她注意一下,应该用委婉的方式让她先有个思想准备,知道这伙人会怎样对待她,以便在他们突然翻脸不认人时不至于太痛苦了。于是,他在谈话中一有机会就暗示她枢密顾问夫人如何居心叵测,又婉转地告诫她提防她那位小个子女友;但是,天真善良的克丽丝蒂娜以她那青年人的满腔热情和率直的轻信,竟还在为她最凶狠的敌人作辩护:枢密顾问老夫人是多好的人啊,真是令人感动,她对谁都那么关怀备至;说到曼海姆姑娘嘛,埃尔金斯勋爵哪里知道,她是多么聪明、活泼,又多么风趣呀,也许她在他面前是感到胆怯吧。总而言之,这里所有的人对她都那么亲切友好、笑脸相迎、心地善良,说真的,她有时确实感到害羞,深感自己对这一切受之有愧。

①舒尔斯-塔拉斯普,下恩加了疗养地,有着名的矿泉。

老人低下头,注视着他的手杖的尖端。自从战事爆发以来,他对人、对各大国颇为寒心、大失所望,因为他看到他们施不义于他人和别国,看清了他们是那样自私自利、冷酷无情、鼠目寸光。在伊普雷的泥淖中,在苏瓦松郊区的一个石灰窑(那是他儿子阵亡的地方)旁,他青年时期信奉过的约翰·斯图亚特·穆勒①及其弟子们的理想主义,即对人类道德使命和白种人灵魂高尚的信仰,也一同被彻底埋葬了。他厌恶政治,对俱乐部里冷冰冰的社交活动、正式宴会上的装模作样十分反感;自从儿子死后他就一直在避免结识新交;在自己这一代人身上,那种冥顽不灵、闭眼不看现实的死硬态度,那种墨守成规、不善于重新学习以适应从战前到新时代的转弯的顽固哲学,使他非常痛心;而青年一代身上那种轻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自大则使他生气。可是在这个少女身上他第一次看到笃信,看到了深沉、神圣的感恩之心,看到她仅仅由于自己处于青春年华就对造物主充满了感激之情。在她身边他懂得了,上一代人从痛苦的经验中得来的对人生的全部不信任态度,幸而对下一代人还是陌生的、不起作用的,任何新的青年一代要沾染上这种思想都还需要从头来。他欣喜地感到:哪怕对别人的点滴恩情她都由衷地感激,这是多么美好的情感啊!这时他胸中升起一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甚至达到了痛苦程度的热望:但愿这无比美好、暖入心胸的情感能有一部分温暖一下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好让它同自己完全联结在一起!他想,我兴许可以保护她若干年,也许在我的保护下她永远不会(或者很晚才会)知道人世间的卑鄙——那种在某一个名字面前点头哈腰,而把穷人踩在脚下的卑鄙行径。啊——他看着她的侧面:这时她刚刚像孩子似地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吸着迎面呼呼吹来的新鲜空气,眼睛闭着——老人心想,只要让我过上几年青年人的生活我就心满意足了!现在,当她带着感激的神情转向他,又开始娓娓而谈时,老人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因为这时他蓦地感到勇气倍增,他在考虑着怎样以最委婉的方式利用这也许是最后的时机,试探一下她是否对自己有点情意。

①约翰·斯图亚特·穆勒(1806-1873),英国经济学家、唯心主义哲学家功利主义者,鼓吹资产阶级的民主自由。

在舒尔斯-塔拉斯普他们喝茶小憩。然后,在林荫大道的一条长椅上坐着闲谈时,他小心翼翼、转弯抹角地开始他的追求了。他说,他有两个侄女住在牛津,年龄和她相仿,假如她愿意去英国的话,可以在她们那里居住;有幸邀请她去同侄女们住在一起,是一件他感到十分快慰的事,而如果她不讨厌他的陪伴,当然啰,这是个老头子做伴啦,那么,他将非常愉快地带她去游览伦敦。只是一件,他当然不知道她是否下得了决心离开奥地利到英国去,不知道她是否家乡有事离不开——唔,他的意思是说:是否有什么她觉得不忍割爱,从内心里感到难舍难分的事,话说得是够明白的了。然而,克丽丝蒂娜此刻正沉浸在洋溢的热情中,竟一点没有明白老人的用意。啊,不,没有什么事,她多么想到世界上其他地方去看看啊,听说英国非常美;关于牛津,还有牛津那有名的赛艇,她听过的多了,人们都说没有哪个国家体育活动这样普及,没有哪一处青年人能玩得这么痛快!

老人的脸色阴沉下来了。她说了半天,竟连一个字都不提他!她只想到了她自己,只想到自己是年轻人。他的勇气丝毫也没有了。不,他想,把一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关在一座古堡里,让人家陪伴一个老头子,这简直是犯罪!不,别去碰钉子了,别出丑了,同她告别吧,老头子!你的好日子已经过去了!太晚了!

“我们该回去了吧?”他问道,声音突然完全变了,“我担心晚了凡·博伦夫人会着急的。”

“好的,”她回答,接着又兴致勃勃地说,“我们玩得真是太尽兴了!这里的一切都是那么美,独一无二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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