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当熬过了这一段痛苦的时间,车子来到宾馆那砂石铺的前院时,她感到自己得救了,像车站铃声一样清脆的一阵叮当铃声响过之后,一大群身穿各色号衣的侍者便随这信号蜂拥到车边。随后出现的是接待部经理,他身穿黑色礼服,头缝梳得笔直,由于规定要表示出他与侍者身分有所不同而稍稍有些矜持地走过来。头一个摇头摆尾、叮当作响地从车门跳出来的,是那条中国种哈巴狗;接着出来的是轻松愉快地大声絮叨着的太太们,她们下车时将皮大衣高高提起,露出肌肉健壮的小腿;她们走过的地方,身后掀起一股浓烈的香水气味,几乎令人晕眩。现在,要是按社交礼节,绅士们理应让羞怯地站起来的少女先下车吧,然而,或许他们已经洞察了她的出身,或许他们压根就没有看见她,不管是哪种情况,先生们头也不回目不旁顾地从她身旁走过,下车向接待部经理走去了。克丽丝蒂娜提着那只非常讨厌的小藤箱留在后边,一时进退两难。她想,还是让别人走远一点些吧,这样做可以使自己不太引人注目,但她迟疑得太久了。当她小心翼翼地走下汽车踏板(这时也仍然没有任何一个宾馆侍者跑过来帮她)时,那位穿礼服的先生已经毕恭毕敬地带着那些罗马尼亚客人走远,仆人们扛着小件行李紧紧尾随在他们后边,侍从们已经开始在车顶上砰砰砰砰、十分熟练地卸那些沉甸甸的箱子了,谁也不理睬她。显然,她满腹委屈深感屈辱地想,人家是把她当成一个女佣人了,至多把她看成那些阔太太的贴身使女,唔,这太明显了,你看,那些侍从完全旁若无人地抬着行李在她身边穿梭,已是把她看成他们当中的一员了。最后,她实在受不了这难堪的处境,鼓起身上的仅剩下的最后一点力气,硬着头皮一步一步磨蹭着进了宾馆大门,来到登记接待处。

可是,谁敢在旅游旺季和大宾馆的接待经理搭腔呢?他俨然是一艘豪华大船的船长,赫然站在指挥台前,顶着问询的狂风,坚持着自己的航向。十几个客人在他前面静立等候,等着这位大权在握的人答话,他一面右手作记录,一面用眼神和手势将侍从箭也似地派遣出去,同时,电话听筒不离耳,时而左顾时而右看地回答着各种询问,这是一个经常保持中枢神经高度紧张的万能机器人!在他的威严面前,就连老爷太太们尚且要等候片刻,何况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羞羞答答的洋场新手?

此时在克丽丝蒂娜眼里,这位左右着混乱局面的先生实在是可望而不可即,所以她怯怯地退到后面壁龛处静候,等待这喧闹的场面过去。但是,手中那讨厌的藤箱却越来越重,她徒然地四下张望,找不到一条长凳放箱子。当她环顾四周找地方时,却似乎隐约感到——也许只是幻觉或过度紧张引起的神经过敏吧——大厅那边的安乐椅上已有人向她投过来嘲弄的目光,他们明明在窃窃私语,在取笑她。她突然觉得手指瘫软,那的确是讨厌透顶的沉重负担随时可能滑落地上。然而,正在这个紧要关头,一位头发染成金黄色、打扮得很年轻、穿着非常入时的太太健步朝她走过来。她从侧面细细地打量了克丽丝蒂娜一阵,才大胆地动问道:“你是克丽丝蒂娜吗?”当克丽丝蒂娜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吐出一个“唔”字时,姨妈便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脸,身上散发出淡淡的脂粉香。可是她呢,在尝尽了孤苦无依的滋味后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善意的温暖和亲切,于是就那样激情满怀地扑到原本无意热烈拥抱她的姨妈怀里,使得姨妈把这个举动理解为亲人久别重逢时的儿女深情而深深感动了。她慈爱地抚摩着外甥女不住耸动的肩膀:“啊,我也是太高兴你来了,安东尼和我,我们两个都高兴极了。”然后,拉起她的手,说道:“走,你一定想去稍微梳洗梳洗吧,听说你们在奥地利乘火车条件非常差。你只管去收拾、打扮一下好了——不过时间别太长,午饭锣声已经响过,而安东尼又是不喜欢等别人的,这是他的毛病。——哦,我们什么都准备齐全了,门房马上就来领你去看房间。好了,你动作快点,不必过分讲究,这里人们中午穿衣服是很随便的。”

姨妈一招手,一个穿号衣的小厮便飞跑过来接过了箱子和雨伞,然后去取钥匙。

电梯没有一点声音,飞快地到了三楼。小厮在走廊中间停下,开了一间屋门,然后就脱帽退立一旁,这一定就是她的房间了,克丽丝蒂娜向屋内走去。但刚一到门口,她便愕然停步,以为走错了地方。原来,对于一个习惯于在贫穷寒酸的环境中生活的克莱因赖芙林镇的小邮务助理来说,不论怎么努力也不能一下子把自己的思想拧过来,敢于相信这个房间竟是给她预备的。这是一个异常宽敞、阔绰豪华、光线充足、裱着色彩艳丽的壁纸的房间,一大束阳光像冲出一道水晶闸门那样,从大开着的两扇阳台门瀑布般倾注进来。金色的光流恣意地冲刷着屋子里每一个角落,屋里每件东西都沐浴在这洋溢满室的金灿灿的万道光华之中。磨光的家具亮如水晶,黄铜和玻璃器皿耀眼夺目、晶莹闪烁,甚至绣花地毯也葱绿滴翠,饱含生机,恍如自然的青苔。整个房间就像天堂之晨一般朝气横溢,她惊呆了,被这突然出现的、无处不在的、耀眼炫目的光亮弄得眼花缭乱,不得不稍稍等待一下,直到吃惊得戛然而止的心脏又恢复了跳动,这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赶紧跨进屋里夫上了门。第一件令人惊异不止的事情是:世界上竟还有这些东西!竟然会是这样光明美好!惊叹之余,接下便是第二个念头,那个多年来总是同自己渴望得到的东西不可分地联系在一起的念头:这一定很贵很贵,得多少、多少钱啊!这里一天的花销,肯定比她在家里一个星期,不,一个月挣的钱还多!她难为情地——什么人才有资格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在这里住啊——环视一下四周,蹑手蹑脚地一步一步在昂贵的地毯上轻轻迈步。然后,她才开始怀着十分敬畏的心情、同时也充满炽热的好奇,走近这一件件贵重物品。她首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床铺:真的可以在这样清爽、雪白的床单上睡觉吗?还有那印花绸面鸭绒被,摸在手里是那样的轻柔。手指一按,灯就刷地亮了,把屋子每个角落都涂上了一层温暖宜人的粉红色调。新的发现——接踵而来,洗脸池和梳妆台洁白、锃亮,上面摆着一套镍制洗漱用具;安乐椅既深又软,坐下去你得费点力气才能从它那富有弹性的座子上站起身来;磨光的上等木料制作的家具,同墙纸那春意浓郁的油绿色相映成趣,非常和谐。瞧,在这儿桌上,为了欢迎她而在一只高脚玻璃杯里插上了一束盛开的火红的四色石竹花,这简直就是从一支水晶号角中向她吹奏出一支威武雄壮、有声有色的欢迎乐曲!这富贵华丽的景象是多么像梦境一般美好!想着自己可以观看、使用、享有这些东西,在这里度过一天、八天、十四天之久,她心中充满了预先感到的巨大喜悦,便轻手轻脚地、战战兢兢地满怀柔情走近这些自己从未见过的用具,摸摸这个摸摸那个,一样接一样,沉浸在接二连三的狂喜之中,直到突然像踩着蛇那样猛然后退一步,差点摔倒在地。原来,她竟糊里糊涂地将壁橱的门碰开了——于是从虚掩着的二道柜门上的一面意外出现的镜子里映出一个真人般大小的人像,活像玩具盒上画的吐着红舌头的魔鬼!——她大吃一惊,原来这就是她自己!真是太残酷了,这是整间陈设极为高雅的房间里惟一刺眼的东西!这当头一棒使她两腿发软,因为她毫无精神准备,猛然看到自己那样黄得俗气的、毛里毛糙的旅行大衣,那顶压扁了的草帽,还有草帽底下那张惊慌的面孔。“哪里溜进来的一个女贼呀,快滚出去!别弄脏了这房子!到你应该呆的地方去!”她仿佛听见镜子在厉声呵斥她。真的,她惊愕地想道,我怎么这样不知天高地厚,异想天开,厚着脸皮想住这样的房间,在这样的世界上生活!这多丢姨妈的脸呀!她说什么来着,叫我别过分讲究了!好像我有多少漂亮衣服似的!不,我不下去了,还是呆在这里吧,还是回家去吧。可我怎么躲起来,怎么趁别人还没有看见我,还没有感觉我讨厌就及时地、迅速地离开呢?由于躲避镜子,她不由自主地使劲往后退,一直退到阳台上了。她双手死死抓住栏杆,眼睛直愣愣地盯着楼下。只要一狠心,就万事大吉了。

这时,下面锣声又一次示威似的响起来,我的老天!她想起来了——姨爹姨妈还在下面大厅里等着自己呢,而她竟然还在这里瞎磨蹭。脸也没有洗,甚至连那件令人作呕的处理品大衣都还没有脱掉。她急急忙忙打开藤箱,拿出她的洗漱用具。

可是当她把卷在一块橡皮垫里的东西摊开来,放在光滑的水晶板上,看着那质地粗糙的肥皂、那粗笨的小木刷和其他几样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值几文钱的盥洗用具时,她似乎感到又一次把自己那副小市民的寒酸相暴露在别人那充满优越感的、讥诮的、看热闹的眼光面前。女仆在收拾房间时会怎样想呢?她准会马上到楼下服务员中间取笑这位叫化子般的客人。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整个宾馆就都会知道了,而她不得不每天从他们身边经过,天天如此,心慌意乱地赶紧低下头,让人家在自己背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议。唉,姨妈对此是毫无办法的,这是掩盖不住的,是一定会漏馅的。无论在哪里,她每走一步都会捉襟见肘,使任何人都能看见她衣服和鞋袜遮掩住的赤裸裸的寒碜和卑微。但现在是只能进不能退了,姨妈在等着,她还说姨爹是个急性子。穿什么好呢?天哪,怎么办?她先是想穿上姐姐借她的那绿色的人造丝女衬衫,可是,昨天在克莱因赖芙林还是她全部衣物中最高级的东西,此时在她眼中却变得又粗陋又俗气了。不如穿那件白衬衣吧,它还不大引人注目,另外再把花瓶里那些花拿上,举在胸前,也许那火红的艳丽色彩可以转移人们的注意力。按这个想法做了之后,她便低垂眼皮,忽匆匆从楼梯间里的客人们身旁走过,飞快地跑下楼去,——仅仅为了摆脱怕别人细看自己这一畏惧心理的纠缠。这时的她面色煞白,上气不接下气,头重脚轻,两鬓之间阵阵晕弦、疼痛,恍惚间觉得自己是眼睁睁地堕入了万丈深渊。

姨妈在大厅里看见她来了。真奇怪,这孩子是怎么啦,瞧她三步并作两步飞跑下楼,又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十分狼狈地从别人身边跑过去!看来是个毛毛躁躁、慌里慌张的孩子,嗐,真应该事先了解了解!哎哟,老天,她现在怎么又那样傻乎乎地站在大厅门口不动了呢?兴许她是近视眼,要不就是有点什么别的毛病吧?

“嗳,孩子,你这是怎么啦?你的脸色很难看啊!你哪里不舒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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