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我不会说俏皮话,所以净说废话!”费德先科在讲自己的故事前,先感叹道,“如果我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会说俏皮话,那今天晚上我就会像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和伊万.彼得罗维奇那样始终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公爵,请问高见,我总觉得,世界上的贼比非贼要多得多,世界上甚至没有一个一辈子没有偷过东西的正人君子.这是我的想法,然而,我决不是想由此得出结论,大家统统是贼,虽然,说真的,我有时候非常想得出这样的结论.请问阁下高见?”

“唉呀,您这话多浑,”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听罢立刻插嘴道,“真是胡说八道,哪能什么人都偷东西呢;我就从来没偷过东西.”

“您的确从来没偷过东西,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但是我们先听听公爵的高见,瞧,他突然满脸通红.”

“我觉得,您说的是大实话,不过太夸大了,”公爵说,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脸红了.

“那么您,公爵,您没偷过东西吗?”

“唉呀!这话问得多可笑呀!别犯浑啦,费德先科先生,”将军起来打抱不平了.

“无非因为一入正题,您就不好意思往下说了,所以您想拉公爵陪绑,幸亏公爵好说话,”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口齿清楚地说道.

“费德先科,您要么说下去,要么就闭嘴,不要拉扯别人.您这唠叨劲真叫人受不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急躁而又恼怒地说道.

“我这就说,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但是既然公爵承认了,我坚持认为公爵等于承认了,那么,比方说,如果别的什么人在什么时候也想说说实话的话,那么他对此有何高见呢(我不想点任何人的名)?至于我,诸位,也就大可不必再讲了:这事很简单,但是既混帐而又下流.不过,我向诸位保证,我不是贼;我偷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偷的.这是两年前的事,在谢苗.伊万诺维奇.伊先科家的别墅,在某个星期天.他家请客.饭后,男人们留下来继续喝酒.我灵机一动,想清他的女儿玛丽亚.谢苗诺芙娜小姐出来弹几首钢琴曲.我走过犄角的一个房间,看到在玛丽亚.伊万诺芙娜一向干针线活的那张小桌上,放着一张绿色的三卢布票子:她拿出来大概是做家用的.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我拿起这张票子,就放进了口袋,拿去干什么用……我也不知道.究竟什么鬼迷了我的心窍……我也不明白.我只是赶紧回去,在桌旁坐了下来.我一直坐在那里等候,心里七上八下,可是嘴里却不停地唠叨,又是讲故事,又是傻笑;后来,我又坐到太太们身边凑热闹.大概过了半小时,主人发觉了,盘问女仆.他们怀疑一个名叫达里娅的女佣人.我当时表现出非凡的好奇和同情,我甚至记得,当达里娅完全慌了的时候,我竟开口说服她,劝她认错,并用脑袋担保,玛丽亚.伊万诺芙娜一定会发善心,饶了她的,而且这些话我是当着大家的面,公开说出来的.大家瞧着我,我心里感到非常得意,因为正当我高谈仁义道德的时候,那张票子却在我兜里静静地躺着.这三个卢布,当天晚上我就去饭馆里喝光了.我走进饭馆,要了一瓶拉斐特酒(一种法国产的红葡萄酒.);以前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要过一瓶酒,而且干喝,其他什么也不要;我想赶快把这钱花光.无论当时还是以后,我都没有感到特别的良心责备.下回,我大概也不会再偷了;这事你们信也罢,不信也罢,悉听尊便,我无意置喙.好,就这些.”

“不过,这自然不是您做的最坏的事,”达里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厌恶地说道.

“这是一种心理,而不是行为,”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说.

“那女佣人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问,并不掩饰自己对这件事的极端厌恶的心理.

“那女佣人,不用说,第二天就被开除了.这是一个治家颇严的家庭.”

“您就听之任之?”

“这话问得多妙!难道我还去自首不成?”费德先科嘻嘻笑着,但是大家听了他的故事后普遍感到很不愉快,这使他有点吃惊.

“这有多肮脏啊!”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叫道.

“唉呀!您又要听人家讲最丑恶的事,又要它光彩照人,能行吗!最丑恶的事永远是十分肮脏的,我们现在就来听伊万.彼得罗维奇开讲;许多事表面看去冠冕堂皇,而且还想摆出一副仁义道德的模样,无非因为有他自己的马车罢了.自己有马车的人多的是……可是用什么手段……”

一句话,费德先科越说越有气,终于如脱缰之马,以至忘乎所以,说了些过头的话,而且他的脸都气歪了.不管多么奇怪,但还是十分可能的,也就是说,他讲这个故事,希望得到的是完全不同的赞誉.正如托茨基所说,这种趣味低劣的“失算”和“别出心裁的自吹自擂”,就费德先科来说,发生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也完全符合他的性格.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甚至气得打了个哆嗦,她瞪起眼睛看了看费德先科;费德先科立刻害怕起来,闭上了嘴,他害怕得差点全身发冷:说得太离谱了嘛.

“干脆到此为止,不讲了,好吗?”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诡计多端地问道.

“该轮到我了,但是我要使用给予我的优惠,不讲了,”普季岑断然道.

“您不想讲?”

“我没法讲,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总之,我认为这种游戏是令人难堪的.”

“将军,下一位好像该轮到您了吧,”纳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对他说道,如果您也不讲,那大家都学您的样,咱们这事就算吹了,我会觉得遗憾的,因为我本来打算在未了讲一讲’我自己身世,中的一件事,但是我要在您和阿法法西.伊万诺维奇讲了之后再讲,因为你们先讲,会给我增加些勇气,”她说罢大笑.

“噢,如果您也答应讲,”将军热烈欢呼,“那我情愿把我一辈子的经历都讲给您听;说实话,我在等候轮到我讲的时候,我已经预备好了一个不寻常的故事……”

“仅仅根据将军大人的表现就可以看出,他已经用文学创作的特别乐趣给自己那个小小的故事加了工,”费德先科虽然还有几分窘态,可是仍旧壮起了胆子说道,而且话中带刺地微笑颔首.

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抬起头瞥了将军一眼,也暗自好笑.但是可以看出,她心中的苦闷和愤激已经越来越强烈.阿法纳西.伊万诺维奇听到她也要讲,心里就更害怕了.

“诸位,我也像任何人一样,在我的一生中做过一些有伤大雅的事,”将军开讲了,“但是非常奇怪的是,我马上就要讲的这个简短的故事,我自己却认为它是我毕生所做的一件最最丑恶的事.不过,这事已经过去差不多三十五年了;但是,每当我想起这件事,我怎么也不能摆脱某种,可以说吧,扪心有愧的印象.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事做得非常混帐:当时我还只是个准尉,在军队混口苦饭吃.嗯,大家知道,一个准尉:第一,血气方刚,第二,薪饷很少.当时我雇了一名勤务兵,名叫尼基福尔,他非常关心我的家务,替我省吃俭用,洗洗涮涮,缝缝补补,甚至到处去偷能够偷到的一切,以此来贴补家用;真是一个忠心耿耿.既诚实又可靠的人.不用说,我对他很严,但是也很公正.有一个时期,我们驻扎在一座小城.在城外,分给我一套住房,住在一位寡居的退职少尉太太家.这位少尉的遗孀是个老太婆,不是八十岁的话,起码也近八十了吧.她那座房子又旧又破,是座木板房,因为穷,连女佣人也雇不起.但是,主要的,也是最糟糕的是她家从前曾经人丁兴旺,亲戚众多;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些人陆续死了,另一些人客居他乡,还有些人则把老太婆忘了,而她丈夫在大约四十五年前就已故去.在此以前,倒也有个侄女,同她住了几年,这侄女是个驼背,据说凶得像老妖婆,甚至有一次还咬了老太婆的手指,但是后来连这女人也死了,于是就只剩下了老太婆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了三年苦日子.我住在他家感到很无聊,加上她四壁空空,不用想在她身上捞到任何好处.最后,她偷了我一只公鸡.此事至今真相不明,但是除了她没有旁人会做这种事.为了公鸡的事我跟她吵了一架,而且吵得很厉害,可是这时候正巧碰到一个机会,我一提出申请,就让我搬到另一座房子去了,也在城外,但方向相反,这是个商人家,人丁兴旺,我现在还记得,这商人留着大胡子.我跟尼基福尔高高兴兴地搬走了,满腔恼怒地离开了那个老太婆.过了约莫三天,我从教练场回来,尼基福尔向我报告:‘老爷,咱们不该把那个大汤盆留在从前那个女房东家,现在都没盆盛汤了.不用说,我很吃惊:‘怎么搞的嘛,咱们的汤盆怎么能留在房东家呢?,惊讶的尼基福尔继续报告说,我们搬家的时候,女房东不肯把我们的汤盆还给他,因为我把她的瓦罐打碎了,因此她扣下我们那只汤盆来赔偿她的瓦罐,而且这办法,据她说,还是我自己提出来的.她这么卑鄙下流,不用说,使我的气不打一处来;我热血沸腾,跳将起来,飞也似地跑了去.我找到老太婆时,可以说,我已经气糊涂了,我看见她在外屋,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墙角,好像躲在墙旮旯里怕太阳晒着似的,一只手支着腮帮子.我立刻向她大发雷霆,我说:‘你这混帐东西,你这老混蛋!,总之,用咱们俄国的骂人话把她狠狠地臭骂了一顿.再一看,她那模样有点怪:她坐着,脸冲我,瞪大了两个眼珠,一句话也不回答,而且眼神是那么怪,怪极了,仿佛身子还在摇晃似的.最后我火气消了,定睛看着她,问了她几句话,她还是一句话也不回答.我犹疑不决地站了一会儿,苍蝇在嗡嗡叫,夕阳西下,一片寂静;我终于十分惶恐不安地离开了那里.还没走到家门口,就让我去见少校,后来又到连部去了一趟,因此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尼基福尔见到我后的头一句话就是:‘您知道吗,老爷,咱们那女房东已经死啦.‘什么时候死的?,’今天傍晚,大约一个半小时前.这就是说,正好在我骂她的时候,她过世的.这事使我大吃一惊,实话告诉你们,我当时都吓糊涂了,差点没晕了过去.我老想着这事,甚至夜里做梦也梦见她.我当然不迷信,也不相信什么预兆,但是第三天,我还是到教堂里去参加了葬礼.一句话,时间过去得越久,想得就越多.倒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反正有时候一想起这事,心里就不是滋味儿.最后我对这事是怎么想的呢?主要是:第一,一个女人,可以说,也就是所谓人吧,即当代所谓富有仁爱之心的生物,她活过,而且活了很久,终于活到了七老八十.从前,她也有过孩子.丈夫.家庭和亲戚,这一切都曾经在她周围,可以说吧,欢腾雀跃,这一切也可以说是生之微笑吧,可倏忽间……俱往矣,一切都灰飞烟灭,留下了她一个人,就像……一只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受到人们诅咒的苍蝇.于是最后,上帝领她魂归西天.在一个静静的夏天的傍晚,随着落日的余辉,我们那个老太太也就飞离了人间……当然,这则故事里不可能没有劝善惩恶之意;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年轻的.血气方刚的准尉,非但没有一洒惜别悲悼的眼泪,反而两手插腰,盛气凌人,为了丢失一只汤盆,就用俄国式的臭骂,把她送离地面,使她飞离尘寰!我无疑错了,虽然随着岁月的流逝,性格的变化,我早就对自己的行为视若异己,但是我仍感到内心有愧.因此我再重复一遍,我甚至觉得奇怪,何况,我即使错了,也不会是我的错呀:她于吗偏偏在这个时候想到要一命归天呢?不用说,这只能有一种辩解:我的所作所为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心理行为,然而,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心安理得,直到大约十五年前,我把两位经常病病歪歪的老太婆送进了养老院,由我负责赡养,目的是使她们颐养天年,过上舒适的日子.我还想在自己身后留下一笔钱,永远资助那些孤寡老人.好了,就这些.我再重复一遍,我一生中也许做过许多错事,但是凭良心说,我认为这件事是我毕生所做的一件最最丑恶的事.”“)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