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离开客厅,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科利亚立刻跑去看他,安慰他.这个可怜的孩子,看来,现在已经离不开他了.

“您走了倒好,”他说,“那边现在肯定比方才更乱了,我们家每天都是这样的,都为了这个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你们家各种各样的事真是层出不穷啊,科利亚,”公爵说.

“是的,层出不穷.我们家的事就不必说它了.都是自己造的孽.可是我有一个好朋友,这人更不幸.我让你们互相认识一下,愿意吗?”

“很愿意.您的同学吗?”

“对,差不多是同学.我以后再给您说明这一切……我看,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很漂亮,您以为怎么样?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可是很想见到她.她漂亮得简直让人眼花缭乱.如果加尼亚真心爱她,我倒可以统统原谅他;他为什么要人家的钱呢,真糟糕!”

“是的,我不很喜欢您的哥哥.”

“哼,还用说!发生了这种事以后,您哪能……您知道,我最讨厌各种各样的诸如此类的看法了.比如说,有这么个疯子,或者混蛋.恶棍,跟发了疯似的给某人一记耳光,这人就算一辈子没脸见人了,非用血才能洗清这污点(指因受人侮辱提出决斗.),或者人家向他跪下来求饶.我看呀,这非但荒唐,而且霸道.莱蒙托夫的剧本《假面舞会》,就是用这做题材的,我看呀,这样写,未免糊涂.我想说,有点不自然.话又说回来,这剧本他差不多是在童年时代写的(莱蒙托夫写《假面舞会》时已经二十一岁,不是童年.).”

“我很喜欢您姐姐.”

“她居然敢啐甘卡的脸.这瓦丽卡(瓦尔瓦拉(即瓦里娅)的昵称.)也真够勇敢的!您就没有这样啐他,我相信,并不是因为您缺少勇气.瞧,这人也不经念叨,一提到她,她就来了.我早知道她会来的;她为人高尚,虽然有缺点.”

“你不用待在这里了,”瓦里娅一进来就冲他说道,“到爸那里去.他没让您讨厌,公爵?”

“完全没有,我很喜欢他.”

“姐姐,你又来了!她就这点讨人嫌.对了,我早料到爸爸一定会跟罗戈任去的,现在大概在后悔.得去看看他当真怎样了,”科利亚出去时,又加了一句.

“谢谢上帝,我把妈搀出去,让她躺下了,老毛病总算没犯.加尼亚很不好意,心事很重.他也该好好想想了.多大的教训!……我是来向您再一次道谢,并且想问问您,公爵:您以前是不是认识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

“不,不认识.”

“那您凭什么当着她的面说,她’不是这样的,呢?而且,好像还猜对了.也许,她确实不是这样的.不过我对她捉摸不透!当然,她是存心来气人的,这很清楚.我以前就听说过她的许多怪事.如果她真来请我们去参加晚会,一开头她怎么能那样对待母亲呢?普季岑很了解她,连他也说,方才也摸不透她究竟要干什么.还有对罗戈任?如果一个人尊重自己,在自己未来的……婆家,总不能那样说话吧.我妈对您也感到很不安.”

“不要紧的,”公爵说,挥了下手.

“她怎么会听您的话呢……”

“听我什么?”

“您对她说她应当感到害臊,她就突然整个儿变了.您具有影响她的力量,公爵,”瓦里娅微微一笑,又加了一句.

门开了,完全出乎意外地进来了加尼亚.

他看到瓦里娅后,竟没有犹豫;他在门口站了片刻,蓦地毅然决然地走到公爵面前.

“公爵,我的行为很卑鄙,请原谅我,好兄弟,”他蓦地带着强烈的感情说道.脸上也表现出极大的痛苦.公爵诧异地望着他,没有立即回答.“唉,请您原谅我,原谅我吧!”加尼亚急切地恳求道,“嗯,要是愿意,我这就来亲吻您的手(俄俗:用亲吻来表示和解和赔礼.)!”

公爵感到非常吃惊,他默默地伸出了两手,拥抱加尼亚.两人真诚地互相亲吻.

“我怎么,怎么也没想到您会是这样的,”公爵激动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但是他终于说道,“我还以为您……不会呢.”

“不会来道歉吗?……我方才怎么会认为您是白痴呢!您能看到别人永远看不到的东西.跟您是可以谈谈的,不过……还是不谈为好!”

“这里还有个人,您必须向她道歉,”公爵指着瓦里娅说.

“不,她们永远是我的敌人.请您相信,公爵,试过多次了;她们决不会真正原谅!”加尼亚脱口说道,说罢,便把头扭过去,不看瓦里娅.

“不,我原谅你!”瓦里娅蓦地说道.

“今天晚上你也到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家去吗?”

“你让去,我就一定去,不过你最好先想想:我现在去合适吗?”

“要知道,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是存心让我们猜谜!耍小心眼儿!”说罢,加尼亚苦笑了一下.

“我也知道她不是那样的,而且爱耍小心眼儿,可是她耍的什么心眼呀?再说,你瞧,加尼亚,她把你当什么人了?尽管她吻了妈妈的手.尽管这是小心眼儿,但是她毕竟在嘲笑你,这就不止值七万五了,真的,哥哥!你的本质是好的,能迷途知返,所以我才跟你说这话.唉,你自己也不要去啦!唉,要当心!这事不会有好结果的!”

瓦里娅非常激动,说完这话就匆匆走出了屋子.

“她俩老是这样!”加尼亚笑道,“难道她们以为我就不知道这个道理吗?我比她们清楚得多.”

说罢,加尼亚坐到沙发上,显然想把这次拜访继续下去.

“既然您也知道,”公爵怯怯地问道,“您既然知道受这种洋罪的确不止值七万五,又何必自讨苦吃呢?”

“我说的不是这事,”加尼亚讷讷道,“好,我就顺便请教,我非常想听听足下高见;您认为,拿七万五,值不值得受这样的’洋罪,呢?”

“我认为不值得.”

“您不说我也知道.这样结婚可耻吗?”

“很可耻.”

“那么,我告诉您,我决定娶她,而且非娶她不可.方才我还犹豫不决,现在已经不犹豫了!您别说了!我知道您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并不是您想的,使我惊奇的是您那十足的自信……”

“自信什么?什么自信?”

“您自信,第一,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肯定会嫁给您,而且十拿九稳;第二,即使她嫁给您,您又以为,那七万五肯定会直接落进您的腰包.当然,话又说回来,这里有许多情况我不知道.”

加尼亚使劲扭动了一下身子,向公爵靠了靠.

“您当然不知道全部情况,”他说,“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背上这么沉重的包袱?”

“我觉得,这情形是常有的:有人跟金钱结婚,可是钱仍旧抓在妻子手里.”

“不,我们决不会这样……这里……这里有这么一些情况……”加尼亚在惊惧的沉思中讷讷道.“至于她会怎么答复,这已经毫无疑问了,”他又迅速加了一句.“您凭什么说她会拒绝我呢?”

“我除了看到的情况以外,什么也不知道;刚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不也说了……”

“唉!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她倒是取笑罗戈任来着,请相信,这点我看得很清楚.这是看得出来的.我方才也有点害怕,可是现在看清楚了.也许,您说这话是根据她对我的母亲.父亲和对瓦尔瓦拉的态度吧?”

“还有对您的态度.”

“也许吧;但这无非是老掉牙的娘们的报复行为.这是一个非常爱生气,非常多疑而又自尊心很强的女人.活像一个仕途失意没有过上官瘾的官;她想表现自己,想表现出她对他们……当然也是对我的全部轻蔑;这是真的,我不否认……可是她还是会嫁给我的.您简直想不到,一个人的自尊心会干出怎样千奇百怪的事情来:比方说,她认为我下流,就因为她是别人的姘妇,而我竟公然因为她有钱而娶她,可是她不知道,换了旁人,欺骗她的手段还会更卑鄙.更下流:他会死乞白赖地缠住她,向她天花乱坠地说许多自由主义的进步话,还会搬出各种各样的妇女问题来淆乱视听,于是她就像根线似的,穿进他的针眼,上了他的圈套.他还会向这个自尊心很强的傻女人保证(她会很容易地相信),他娶她无非是因为她’心地高尚,生活不幸,但是说到底,他所以娶她,还是因为看中了她有钱.我所以不受欢迎,就因为我不愿意耍花腔;其实就该这样.而她自己在干什么呢?还不是一模一样?既然这样,干吗还要看不起人,想出这些花招来呢?无非因为我不卖她的帐,我也很骄傲.好,等着瞧吧!”

“在这以前,您难道爱过她吗?”

“起初爱过.好,别提它了……有一种女人,只适合做情妇,此外,别无他用.我倒不是说,她曾经做过我的情妇.如果她愿意规规矩矩地生活,我就同她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如果她想造反,我就立刻甩了她,把钱带走.我不愿意惹人耻笑;我最不愿意做的就是惹人耻笑.”

“我总觉得,”公爵小心地指出,“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很聪明.她既然预见到要受这样的罪,何苦往火坑里跳呢?她不是也可以嫁给别人吗.我感到奇怪的也就是这个.”

“她自然有自己的打算!您还不知道个中奥妙,公爵……个中自有奥妙……此外,她坚信,我在疯狂地爱她,我向您发誓,您知道吗,我疑心她也在爱我,但爱法不同,正如俗话所说:‘打是疼,骂是爱,嘛.她一辈子都会认为我是卑鄙小人(大概她需要的就是这个),但是她毕竟会用她自己的爱法来爱我;她受的是这样的教育,性格也是这样.实话告诉您吧,她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俄国女人(指贤妻良母.);哼,我替她准备了一件她意想不到的礼物.方才跟瓦里娅的那出戏,是无意中发生的,但是对我很有好处:她现在看到了,并且坚信,我对她难舍难分,忠心耿耿,为了她我会断绝一切关系.由此看来,咱也不是傻瓜,请相信.顺便问一句,您不会认为我是个爱唠叨的人吧?亲爱的公爵,实话对您说吧,也许,我的行为确实很恶劣.不过那也是因为您是我遇到的第一个高尚的人,因此我才向您扑过去(此处用作”相见恨晚“的意思.),但是请您不要把’扑,字理解为一语双关的俏皮话.您为了方才发生的那事不会生我的气吗,啊?在整整两年内,我大概还是第一次跟人说心里话.这里的正人君子实在太少了;就没有比普季岑更清白的人(普季岑是放高利贷的.此处意为其他人连普季岑都不如.).怎么,您好像在笑,是不是?卑鄙小人偏爱正人君子……您大概不知道个中自有道理.可我……话又说回来,您凭良心说,我哪点卑鄙?为什么他们大家都学她的样骂我卑鄙,骂我混帐呢?您知道吗,我学他们和她的样,也开始骂自己是卑鄙小人了!该是卑鄙就是卑鄙嘛!”

“现在,我再不会把您看作卑鄙小人了,”公爵说.“方才,我已经把您当作十足的坏蛋,可是现在您却使我刮目相看,我太高兴了……这就是教训:不调查就不要妄下断语.现在我看到,非但不能把您看作坏蛋,而且也不能把您看作一个太坏的人.我看,您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十分普通的人,除了太软弱和毫无特点以外.”

加尼亚有苦说不出地苦笑了一下,但没有作声.公爵看到他的意见不受欢迎,觉得不好意思,也闭上了嘴.

“我父亲向您借过钱吗?”加尼亚突然问.

“没有.”

“会借的,别借给他.我记得,他从前也是个体面人.经常出入于上等人家.这些老的体面人物很快一个个完蛋了.外界一有变化,过去的一切便烟消云散,像火药似的烧得一干二净.他过去并不爱胡说八道,我可以向您保证;过去他只是容易冲动……瞧,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当然,这都是喝酒之过.您知道吗,他还养了个姘头?他现在已不只是个爱胡说八道的老天真了.我真不明白我妈怎么会这么长时间地容忍他胡闹.他跟您讲过围困卡尔斯的故事吗?或者讲什么他有一匹拉边套的灰马居然说起了人话?瞧,甚至信口开河到这种程度.”

加尼亚说罢忽然笑得前仰后合.

“您为什么这样看我?”他问公爵.

“我感到奇怪,您竟能这样真诚地大笑.真的,您竟能发出孩子般的笑声.方才,您进来跟我言归于好的时候说:‘要是愿意,我可以亲吻您的手……这完全跟孩子们讲和一样.由此看来,您童心犹在,因为您还能说出这样的话和做出这样的动作来.可是您又会忽然大发宏论,大谈这类卑鄙龌龊的事和这七万五千卢布.真的,这一切似乎既荒谬又令人难以置信.”

“您想从这里得出什么结论呢?”

“我的结论是您的行为是否过于轻率,是否应该三思而后行呢?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芙娜说的话也许有道理.”

“啊,又讲大道理了!说什么我还是小孩,这,不说我也知道,”加尼亚热烈地打断他的话道,“单凭我跟您说这话,就可窥见一斑.公爵,我甘愿做这种卑鄙龌龊的事,并不是想捞到什么好处,”他脱口说道,仿佛一个年轻人,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如果想捞到什么好处,我肯定打错了算盘,因为我的脑子还不够灵活,性格也不够坚强.我这样做是想干一番大事业,因为我有一个宏大的目标.您肯定以为,我拿到这七万五以后,一定会马上去买辆轿式马车.不,先生,我要把前年的旧上衣继续穿下去,把我在俱乐部里的朋友统统甩掉.我们这里的人虽然都放高利贷,但是很少有人肯吃苦耐劳,但是我要吃苦耐劳.这里的关键是必须坚持到底……这最要紧!普季岑十七岁的时候,还睡在大街上,卖削笔刀,等于白手起家;现在他已经有六万卢布,不过他发财是在绞尽脑汁,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现在我可以跳过这一阶段,直接用一大笔金钱开始创业;再过十五年,人家就会说:‘好一个伊沃尔金,犹太人的王(源出《新约.马太福音》:在耶稣被钉死的十字架上方,安了一块牌子,上书”这是犹太人的王耶稣.“这里别有所指,指交易所之王或大财主.),您刚才对我说,我这人毫无特点.请记住,亲爱的公爵,对于我们这个时代和我们这个民族来说;再没有比向人家说:他没有特点,性格软弱.没有别的才干,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更可气的了.您甚至不肯赏给我一个能干的混蛋这样的雅号,您知道,单凭这句话,方才我恨不得把您一口吃了.您侮辱我比叶潘钦还厉害,他认为我会把自己的老婆卖给他(不用利诱,不用多费唇舌,单凭直觉,请注意这点)!先生,这事早就把我气得够呛,因此我需要钱.等我发了财,您瞧着吧,我就会变成一个神通广大.叱咤风云的人.金钱之所以最可鄙.最可憎,就因为金钱能使人增长才干.而且直到世界末日,都会有这样的神通.您会说,这一切全是孩子气,或者说,颇有诗意……那又怎样呢,反正事业有成,我也就乐在其中了.我一定要坚持到底,吃苦耐劳到底.Rira_bien_qui_rira_le_dernier!(法语:最后笑的人笑得最好.)叶潘钦为什么这样欺侮我呢?难道因为他恨我?非也!无非因为我这人太渺小罢了.好,可是到那时候……不过,够了,就说到这儿吧.科利亚已经两次探头进来:他是来叫您去吃饭的.我要出门.我有时候会过来看看您.您住在我家,我们决不会亏待您;现在,大家都会把您当作自己人看的.不过请您注意,不要泄露我的秘密.我觉得,咱俩不是朋友就是敌人.您以为怎样,如果方才我吻了您的手(我是自告奋勇,真心诚意的),我以后会成为您的敌人吗?”

“您一定会的,但不会永远这样,后来您坚持不下去了,会原谅我的,”公爵想了想,笑道.

“嘿!对您这人还真得留点神.鬼知道,您这话里就掺了毒药.谁知道呢,也许您就是我的敌人?说来也巧,哈哈哈!忘了问您:我觉得,您好像非常喜欢纳斯塔西娅.菲利波芙娜似的,是吗?”

“是的……喜欢.”

“爱上她了?”

“没—没有.”

“可是却满脸通红,害上了相思病.好啦,没什么,没什么,我不会取笑您的;再见.可是您知道,她可是个品德高尚的人,您能相信这点吗?您以为她现还跟那个叫托茨基的同居吗?不,绝对不.早就不了.您注意到没有?她很怕难为情,方才,有好几秒钟都害羞了.真的.这样的女人也最爱逞霸道.好,再见!”

加涅奇卡(加夫里拉(即加尼亚)的昵称.)出去的时候,心情很好,比进来的时候随便多了.公爵约有十分钟光景坐着不动,若有所思.

科利亚又把头探进了房门.

“我不想吃饭了,科利亚;我方才在叶潘钦家用了早点,饱餐了一顿.”

科利亚走进了房门,递给公爵一张字条.这字条是将军写的,叠好并盖有封印.从科利亚的脸色看得出来,他心情沉重,很不乐意传递这张字条.公爵看完后,站起身来,拿起了帽子.

“就两步路,”科利亚不好意思地说.“现在,他正坐在那里喝酒.他到底用么办法赊帐?……我闹不清.亲爱的公爵,请您以后千万别跟我们家的人提到我给您递条子的事!我已经一千遍发誓,决不递这种条子,可是又瞧他可怜;不过有一点,请您千万别跟他客气:给他几个零花钱就行了.”

“科利亚,我有个想法:必须见见令尊……有一事相求……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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