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里昂正在开药方,费里西达德太太进来了,看样子非常激动。

看到露依莎病了,她大吃一惊,马上伏在她身前,凑到她耳边说:

“我一定得跟你说说!”

若热和朱里昂刚出去,她就坐在床边,倾诉起来——她的声音时而因为严肃而低沉,时而由于愤怒的冲动而尖利。

她被人家骗了!被人家卑鄙地骗了!她打发到突伊去的那人是个大骗子,他给热尔特鲁德斯和女佣写信说他不想回里斯本了,说那女巫师搬出了那个村庄,也不想再管这种事,甚至说也觉得那巫术奇怪,还说他在突伊借钱给别人——字写的很好看,显然出自公共场所的写信人之手,而那葡萄牙文水平可糟透了——对那笔钱却只字不提!

“你看那恶汉怎么样?8块钱呀!要不是因为害臊,她非去找警察不可!……啊!在她心目中高乔人算完了,所以顾问没有就范!我的天,那女人根本没有施法术!……”虽然她不再相信高乔人的品德,但对巫术却没有失去诚心。

她倒不是为那8块钱!而是咽不下这口气!还有,谁知道现在那女人在哪里呢?哎呀,真是急得人发疯!……你说呢,嗯?

露依莎耸耸肩膀:她脸色通红,觉得衣服里非常燥热,困倦难忍,合上了眼睛;费里西达德太太叹着气心不在焉地劝她出点汗;看来露依莎不能安慰她,她就到附体神庙找西尔薇拉宣泄去了。

这天凌晨,露依莎病情又重了,高烧不退。若热惴惴不安。上午9点钟,他匆匆穿上衣服去叫朱里昂,一面飞快地下台阶一面结大衣钮扣。这时候邮差来了,像往常一样咳出一口痰。

“有信?”若热问。

“一封给夫人的。”那人说,“一定是给夫人的……”

若热看了看信封:有露依莎的名字,从法国来的。

“活见鬼,谁寄来的信?”他想,随手把信塞进外衣口袋里,走了。

半个小时以后,若热和朱里昂乘马车回来了。

露依莎在昏睡。

“必须小心……我来看看……”朱里昂低声说着慢慢摸了摸她的头,若热在床的另一头焦急地看着他。

朱里昂开了药方,留下来和若热一起吃午饭。天气阴沉、寒冷。

玛丽安娜穿一件短外套为他们端饭,因冻疮而肿了的手指头通红。若热感到越来越伤心,仿佛空气中的云雾慢慢都聚拢来,浓缩在他的灵魂上。

“这样发烧是什么原因呢?”他难过地问,“太奇怪了!已经6天了,时好时坏……”

“这类发烧的原因太多了。”朱里昂不慌不忙地掰开一片烤面包,“有时候因为寒流,有时候因为心情不好。比方说,我遇到过这么件事:一个人,他叫阿尔维斯,面临破产,一连两个月可怜巴巴地受着煎熬。两个星期以前突然发了笔横财——老东西忽发奇想,这不奇怪——,重整了他所有的买卖,自由了。可是,先生,从此他就这样发烧,痛苦不堪,病因复杂,病状奇特……怎么回事?是神经兴奋所致,幸福使他的血液发生突变,在皮肤上表现出来。这时候他又彻底破产了,债主们不依不饶,要他付现款……于是一命呜呼!”

他站起身,点上一支烟:

“无论如何,要绝对卧床休息,让她的精神也像在柔软的棉垫上一样,千万不能多说话,不能争吵;渴了就喝柠檬水。再见!”

他一边戴黑手套一边往外走,自从有了医生职位以来他就戴黑手套了。

若热回到卧室:露依莎还在昏睡。玛丽安娜坐在床边的一个小板凳上,面带忧伤,惊恐的大眼睛一直茫然地盯着露依莎。

“她一直睡得不安稳。”玛丽安娜低声说。

若热摸了摸露依莎的手,滚烫。接着又给她拉了拉衣服,慢慢吻了吻她的前额,又走过去把面对着卧室的窗户关上。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想起了朱里昂的话:发烧是心情不好引起的!他又想到那个商人的故事,回忆起最近一直让他担心的那种无法解释的垂头丧气的状态。岂有此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在塞巴斯蒂昂家里时她精神那么振奋!儒莉安娜之死也没有使她动感情!——再说,他也不太相信什么“心情不快发烧”之说,朱里昂的医学知识是书上的。他甚至想最好还是卡米尼亚老医生来看看……

他把手伸进口袋,手指碰到了一封信;就是上午邮差交给他的那封寄给露依莎的信。他拿出来好奇地看了一番;签名很草,就像酒店或者咖啡馆里的签字一样;认不出是谁的字迹;是个男人写的,从巴黎寄出来。突然产生一个把信打开的念头,但马上忍住了,把信扔到桌子上,卷了一个烟卷。

他回到卧室,露依莎还在沉睡:睡衣袖子卷起来,露出了可爱的胳膊;长长的睫毛重重地遮着眼皮;一络头发掉在额头上;在若热看来,她发烧时的颜色和表情实在可爱,实在让人怦然心动。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想到,别的男人也会觉得她美丽,希望得到她,如果可能就向她倾诉爱情……为什么从巴黎给她写信?谁写的?

他回到书房,但桌上那封信让他恼火:拿起本书想读一会儿,但马上烦躁地扔到一边,又开始踱来踱去,手神经质地拧着口袋里的衬布。

于是,他抓起信,想透过薄薄的信封看一看;而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左上方撕开了一角。啊!这样做可不文雅!……可是,好奇心充满了头脑,向他提出种种理由,构成极有说服力的诱惑:她病了,信里可能有什么紧急的事;要是事关遗产呢?况且,她也没有什么秘密,并且是法国来的!这些顾虑太幼稚了!就对她说是拆错了。要是信中有她不快的秘密,就是朱里昂的理论里所说的不快,那就太好了!

更应当打开,以便更好地为她诊治!

他不知不觉地把信打开,拿在手里。突然贪婪地读起来。但没有完全看懂,字写得很草。他来到窗边,又慢慢读起来:

我亲爱的露依莎:

首先我要对你解释一下,直到前天我才在尼斯——今天凌晨我才从那里到达巴黎一收到你的信。从邮戳来看,这封信跟着我走过了整个欧洲。从你写信到现在已有两个半月,我想你已经和那女人谈妥,不再需要钱。况且,如果你还想要,只须拍个电报,两天就能汇到。从信上看,你一直不相信我是因为生意才离开的。这太不公正了。绝不应当像你所说的,我的离开使你失去了对爱情的幻想,因为当我从里斯本启程时才发现我是多么爱你。请你相信,没有一天我不想起“天堂”。多么美好的一个个上午呀!你偶尔到那里去看看吗?还记得我们的午餐吗?我没有时间多写了,或许不久就能返赴里斯本,希望能看到你,因为如果没有你在那里斯本对我来说就是一片荒漠。长时间地吻你。

你的巴济,里奥。

若热把信纸慢慢折了两折,四折,扔到桌子上,高声说:

“好啊,先生!漂亮!”

他机械地往烟斗里装上烟,目光茫然,嘴唇不停地颤抖,在书房里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突然,他把烟斗朝窗户扔去,把一块玻璃打得粉碎,疯狂地拍拍手,扑在桌面上,痛哭起来,脑袋在两条胳膊上晃动,咬着袖子,跺着脚。他真的疯了!

他猛地站起身,抓起信,要去露依莎所在的卧室。可是,想起了朱里昂的话,没有动:她必须静养,绝不能争吵,不能激动。他把信锁在抽屉里,把钥匙放入口袋,呆呆地站在那里,浑身颤抖,眼睛血红,一个个不明智的念头像暴风雨中的闪电一样在脑海里出现——杀死她,离开这个家,抛弃她,打她个脑浆崩裂……

玛丽安娜轻轻敲门,说夫人叫他。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盯着玛丽安娜,傻乎乎地眨着眼。

“我马上去。”他声音沙哑。

从客厅经过的时候,他在椭圆形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变了色,苍老了,很是吃惊,拿起一块湿毛巾擦了擦,梳理一下头发。走进卧室,看到她因为发烧而更加明亮的大眼睛,他不得不抓住床沿,因为感到周围的墙壁像风中的帐篷一样在晃动。

但是,还是对她微微一笑:

“怎么样?”

“不好。”她有气无力地说。

她打了个非常疲倦的手势,把他叫到身边。

他走过去,坐下来,但没有看她。

“你怎么啦?”她把脸朝他凑了凑,“别着急。”接着又拉住他放在床上的手。

他一把把露依莎的手推开,咬着牙猛地站起身,怒火勃然而生;听到对方拖着长声说出的怨叹的话,他唯恐自己会犯下什么罪行:

“若热,这是为什么呀?你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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