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依莎半睡半醒,第一个印象是有两个陌生人俯身看着她。其中比较强壮的那个走开了;玻璃瓶放到梳妆台的大理石面上发出的冷冰冰的声音,把她惊醒了。她感到有个低沉的声音说:
“好多了。儒莉安娜太太。她是突然昏倒的吗?”
“突然昏倒的。”
“我看她进来的时候脸红红的……”
轻轻的脚步踏在地毯上,若安娜的声音紧挨着她的脸:
“夫人,好些了吗?”
她睁开眼睛,慢慢看清了周围的东西。她躺在双人沙发上,连衣裙的扣子已经解开,屋里有股强烈的醋酸味。她慢慢爬起来,双肘支着身子,目光茫然、呆滞:
“另一个呢?……”
“儒莉安娜太太?她去睡觉了,身体也不舒服,刚才来看过夫人,真可怜……你好多了吧?”
她坐起来,全身疲乏;屋里的一切似乎都在轻轻晃动。
“你可以走了,若安娜,可以走了。”她说。
“夫人不需要什么了吗?也许喝一点汤有好处……”
屋里只剩下露依莎一个人,她惊奇地看看四周。一切都收拾好了,窗户关上了。一只手套掉在了地上:她站起身,步履蹒跚地去拣起来,像个梦游症患者一样伸出手指放进梳妆台的抽屉里。理了理头发。她觉得自己变了,表情也变了,仿佛成了另一个人。屋里安静得出奇,她好生诧异。
“夫人。”是若安娜怯生生的声音。
“什么事?”
“那车夫。”
露依莎转过脸,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什么车夫?”
“那车夫说夫人当时没有零钱,让他等……”
“啊!”
仿佛一束汽灯灯光突然照亮一幅画,她猛然看到了她的全部“灾难”!
她颤抖得太厉害了,甚至一下子打不开衣柜抽屉。
“我忘了,忘了……”她结结巴巴地说。
把钱交给吉安娜以后,她又慢慢倒在双人沙发上:
“完了!”她双手紧紧抱住脑袋,嘟嘟囔囔地说。
一切都暴露无遗了!马上在她脑海中出现了种种影象:若热勃然大怒,朋友们惊讶不已,一些人气愤填膺,另一些人冷嘲热讽;这些影象如同白墙上的黑色图画一样清楚,轰的一声落到她的灵魂上,像燃料倒在火堆上一样,燃起了巨大的恐惧。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和巴济里奥出逃!
这个念头,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念头,势不可当地占据了她的整个身心——如同洪水突然淹没农田。
他曾多次发誓说,两个人在巴黎生活,住在圣弗洛伦廷大街的寓所里该多么幸福!好吧,走!不带行李,只带她那个柔皮革袋,装上几件内衣,母亲给的手饰……那么女佣们呢?这房子呢?给塞巴斯蒂昂留下一封信,让他来,把一切都锁好!……旅途上穿小蓝条连衣裙——或者那件黑的!别的什么也不带。其他的在远方、在其他城市买……
“夫人想不想现在吃晚饭……”若安娜在屋门口说。
她戴上了白围裙。又说:
“儒莉安娜太太躺着呢,说疼得很,不能来伺候了。”
“我马上去。”
她只喝了一勺汤,喝了一大口水,站起身:
“她怎么了?”
“说是心口疼得厉害。”
那东西死了该有多好!她就得救了!那样可以留下来!她怀着狠毒的希望说:
“若安娜,去看看,看看她怎么样。”
她听说过,许多人一下子就疼死了!到那时,她马上到儒莉安娜房间翻她的大木箱,把信拿到手,不怕死神的寂静,不怕苍白的尸体……
“夫人,她好些了。”若安娜走进来说,“她说马上就起来,夫人不再吃点东西了?我的天!”
“不吃了。”
她走进卧室,心里想:“胡思乱想有什么用?只有逃走这一条路了!”
马上决定给塞巴斯蒂昂写信;但是,哆哆嗦嗦在信纸上方写了个“我的朋友”之后,再也找不到什么词儿了。
为什么非写信不可呢?第二天,她没有回来,下午、晚上还不见她的踪影,女佣们,“那个东西”,不要脸的东西!会马上去找塞巴斯蒂昂。他是这家人的密友。他会多么惊讶!会想象出了什么事,跑到附体神庙,接着去警察局,焦急地等到凌晨。第二天一整天都怀着一个又一个看到她回来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痛苦地失望——最后打电报给若热。那时候,她已经蜷缩在车厢的一角,伴着火车头的轰隆声奔向新的目的地!……
然而,究竟为什么难过呢?有多少女人羡慕她的灾难呀!抛弃整天在四壁之内看厨房账单、织毛衣的狭窄生活,跟一个钟爱的年轻男人到巴黎去——到巴黎!——,卧室里是绫罗绸缎,过豪华生活,有剧院的包厢!……这有什么不幸可言?要是伤心那就太傻了!这场“灾难”几乎是幸运!要是没有他,她永远不会有勇气挣脱这小市民生活;即使有崇高的愿望推动,胆怯总会更有效地阻止她!
再说,与情夫私奔,爱情会更高尚!她将永远属于一个男人,无须在家爱一个,在外面爱另一个!
她确实产生了立即去找巴济里奥、“一劳永逸”的念头。但是,这时候到旅馆去天太晚了,她怕走黑黑的街道,怕醉鬼们……
她马上开始收拾柔革袋子。装进去几块头巾,几件内衣,指甲锉,巴济里奥给的念珠,扑粉,还有母亲的几件手饰……还想带上巴济里奥的信……她放在了衣柜大抽屉的一个小檀木盒里。她拿出来堆在腿上,打开一封,里面有一朵干了的花儿;另一封里包着巴济里奥的照片。突然她发现信没有全在!本来是7封:5个短便条和两封信——他写的头一封信多么温情脉脉!最后一封是他们生了气那天写的!她数了一遍……真的,缺头一封信和两张便条!也被偷走了!……她站起身,脸色苍白。啊!太卑鄙了!她心头火起,恨不得上到阁楼跟她搏斗,夺回信来,掐死她!……可是,这有什么重要!她倒在双人沙发上,心如槁木死灰——她有一封、两封,全都让她拿去——反正都同样倒霉!
她激动万分,开始收拾应当带走的连衣裙、帽子、绒披肩……
挂钟敲响10点,她走进卧室,把烛台放到小桌子上,望着带白色斜纹布帷幔的双人床。这是最后一次在这张床上睡觉了!是她在结婚的头一年亲手在上面一针一针织上了花,每针都带着内心的欢乐。有时候若热来看她忙碌,面带笑容不声不响地端详着她,或者慢慢在指头上缠着粗棉线低声细语地对她说些什么。在这张床上,她和他睡了3年;她睡在靠墙的那边……她患病的时候也躺在这张床上,患的是肺炎。一连几个星期,他都没有躺下过——照料她,给她拿衣服,端汤送药,说的话那么甜蜜,好像能治她的病一样!……那语气像是对小孩子说的:“很快就好了,明天就没事了,我们一起去散步。”但是,那双焦虑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或者求她说:“快点好,嗯?听我的话,亲爱的,快点好!……”而她是多么想快点好啊,甚至感到一股轻轻的活力返回躯体,使她的血液渐渐清爽。
康复的头几天,是他为她穿衣服;他跪在地上给她穿鞋,用睡衣包起她,把她抱起来放到双人沙发上,坐在她旁边给她读小说,画风景画,用纸剪成士兵。她的一切全靠他了,世界上没有任何人照顾她、为她难过、为她哭泣——只有他。睡觉的时候她总是攥着他的手,因为那场病使她莫名其妙地怕发烧时做恶梦;可怜的若热,为了不惊醒她,一连几小时不能动一动,让她拉着手。即便睡觉也是穿件小棉衣躺在她身边。有好几次她夜里醒来看见他在擦眼泪。那是高兴的眼泪,因为她肯定得救了!医生——好心的卡米尼亚博士——对他说:
“脱离危险了,现在只剩下恢复她虚弱的身体了。”若热,可怜的若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抓住老医生的手,在他脸上吻个不停。
而现在,要是他知道了,要是他回来了该怎么样!他走进卧室,看见两只小枕头还在!那时候,她已经和另一个男人远走高飞,走在异国他乡的路上,听的是另一种语言。太可怕了!他一个人,孤孤单单,不停地哭泣,拥抱着塞巴斯蒂昂。多少对她的回忆要折磨他的心!她的衣服,拖鞋,梳子,整个家。他的生活多么凄凉!一个人睡在床上,再没有人轻轻一吻叫醒他,搂住他的脖子:“若热,快起来,晚了!”对两个人来说,一切都完结了!——他趴在床上哭起来。
是儒莉安娜在走廊里高声和若安娜说话。她惊恐地站起身。要不要去找那个不要脸的婆娘?拖鞋声渐渐远去,若安娜拿着厨房账单和灯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