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后的几天里,只要和露依莎单独在屋里,费里西达德太太便把她叫到床头说悄悄话:见到过“他”吗?听说“他”什么事了吗?
——她着急的是顾问不知道她卧病在床,不能怀着怜悯的心情相念她——而她的脚有权得到想念,这对她的心是多大的慰藉!可是,露依莎没有见过他。费里西达德太太一面搅着茶,一面尖声叹气。
两点钟,露依莎离开附体神庙,乘上一辆马车,朝罗西奥走去,为了不让马车招摇过市地停在“天堂”面前,她在圣巴巴拉广场下车,然后缩着身子,沿着房子的荫影快步往前走,垂着眼睛,但脸上带着欢愉的微笑。
巴济里奥穿着汗衫躺在床上等着她:独自一人呆在“天堂”太烦闷,他带来了一瓶香槟酒、糖和柠檬;房门半开,他一边喝一边吸烟;时间过得太慢,他不时看看钟点,下意识地听着住在里边房子里的房东一家人的动静:孩子烦躁不安的喊叫,大人带着痰音的申斥,突然一只母狗狂吠起来。巴济里奥认为这一切都是小市民的庸俗,心里很是厌烦。楼梯上传来衣裙的窸窣声——巴济里奥的烦闷和露依莎的担心都在头几个热烈的亲吻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露依莎总是来得匆忙,想5点钟回到家里,“路很远呢”。进门的时候她汗水涔涔,而巴济里奥恰恰喜欢她赤裸裸的肩膀上那温热的汗水。
“你丈夫呢?”他问,“什么时候回来?”
“他一点也没有说。”或者“没有收到信,一点儿也不知道。”
在最近占有了露依莎的自私的欢乐中,巴济里奥似乎只担心这一点。于是,他放肆的亲热起来:跪在她脚下,学着孩子的声音:
一露露不爱巴巴……”
她半裸着身子,笑了,笑得响亮,淫荡。
“露露爱巴巴!……爱得发狂!”
她想知道是不是想她,头一天晚上做什么了。到格雷米奥去了,打了几圈牌,很早就回家了,夜里梦见她……”
“我为你活着,宝贝!相信我!”
他的头偎到露依莎的怀里,似乎感到幸福异常。
有几次,他严肃地劝她改变喜好,建议她穿哪种衣服,请她不要戴假发,不要穿有松紧带的靴子。
露依莎非常钦佩他过奢华生活的经验,对他唯命是听,按照他的想法举止——甚至不知不觉地仿效他对有品德的人的鄙视,仿效他的淫荡想法。
看到她如此驯顺,巴济里奥渐渐懒得在她面前有所拘束了,干脆像付过钱似的使用她!一天上午,他用铅笔潦草地写了个条子,“你不能去‘天堂’!”没有作任何解释!有一次他竟然没有去,事先也没有通知——露依莎去了,发现门锁着。她胆怯地敲了敲,从钥匙孔里看了看,心慌意乱地等了一会儿,非常难过地回去了,热得浑身发软,眼里进了尘土,真想大哭一场。
半点不舒适他都不能忍受,即使是为了让她高兴也不肯忍受。露依莎请求他星期日晚上偶尔到她家去一趟,请塞巴斯蒂昂和顾问去,如果费里西达德太太的病好了也让她去,她高兴这样,并且使他们俩人的关系也显得更像亲戚之间的交往,更合情合理。
然而,巴济里奥跳了起来:
“什么?跟4个呆子在一起,让我去打瞌睡……啊,不去!……”
“谈谈天,弹弹钢琴……”
“多谢啦!里斯本晚会上的音乐,我领教过了!《亲吻圆舞曲》和《游吟诗人》,够了!”
后来,他两三次以鄙视的口吻提到若热。这伤了她的心。
最近,她走进“天堂”的时候,巴济里奥不再带着脉脉温情兴高采烈地站起来迎接,只是从床上坐起来,懒洋洋地从嘴上拿下雪茄:
“喂,我的花儿,欢迎!”
对她说话的时候,一副居高临下的神气;他耸耸肩膀,叫道:“这你一点都不懂!”有时甚至言谈举止都很粗鲁。露依莎开始怀疑巴济里奥并不爱她,仅仅对她怀有性欲!
开始,她哭了,决定向他解释,如有必要就一刀两断。但是,她一再拖延,没有胆量:巴济里奥的形象、声音和目光控制了她;点燃起了她的激情之火,同时使她失去了用埋怨扰乱心中激情的勇气。如果他没有崇高的感情,是什么使他的性欲如此强烈呢?这是因为她喜欢他……她如此欢愉,就是因为非常爱他!……她天生的正直和廉耻就这样躲进了精妙绝伦的推理之中。
有时候他态度粗鲁,确实如此;有时候语气冷淡,也不错……可是,在别的时候他颤抖的声音多么多情,爱得多么疯狂!……他也爱她,毫无疑问。这信心是她的自我开脱。由于爱情使然,她也就不为每天怀着高涨的情欲去“天堂”而感到羞耻了!
有两三次,她在回家的路上碰见儒莉安娜也急匆匆地沿着风车街往上走。
“你从哪儿来?”回到家里,她问。
“从医生那儿来,夫人,我去看病了。”
她说她头痛、心跳、喘不过气来。
“夸大其词!夸大其词!”
确实,现在儒莉安娜每天上午都把家里收拾好;然后,一点钟,露依莎刚拐过十字路口,她便换上衣服,把麻纱布衣裙下的乳房垫得高高的,戴上帽子,拿起阳伞,走去对若安娜说:
“再见,我去看医生了。”
“再见,儒莉安娜太太。”厨娘喜形于色。
说完,她马上向木匠发出信号。
儒莉安娜顺着圣彼得。德。阿尔甘特拉街往下走,到了卡尔莫广场就钻进兵营对过的一条小街道,她的密友维托里娅大婶就住在一座房子里的4层楼上。
老太婆的职业是“介绍人”,楼门口挂着的金属牌子上确实也用黑字写着:“维托里娅。苏亚雷斯,介绍人。”不过近年来她的生意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不伦不类。
她工作的地点是一间铺着席子的小屋,肮脏的屋顶上挂下一顶蚊帐,整个屋子全靠两扇齐胸高的小窗户取光。一个大沙发几乎占了里边那堵墙。沙发当初大概是绿色织物的,但因为多处开绽、虫蛀、缝补,现在成了深灰色,并且污渍斑斑;弹簧已断,不时发出凄惨的声响;沙发一头因为人们坐得太多而形成一个小坑,一只猎整日里在坑坑里酣睡;一边的木头已被烧焦,表明是从一场火灾中抢救出来的。
沙发上方挂着一幅圣。彼得四世先生的画像;两扇窗户中间是一个高高的柜子,柜子顶上两边分别放着圣安东尼奥像和一个贝壳作的钱盒,中间是一个用玻璃球作眼睛的稻草猴子在树干上玩耍。刚一进门,一眼就能看见门边那扇窗户旁一张铺着油布的桌子上有个弓着的瘦瘦的脊背和一顶插着羽毛的缎子软帽。他是古维亚先生,书记员。
闷热的空气中有一种难以确认的混杂气味——可以闻到马厩味、油脂味和炖蔬菜味。屋里总是有人:披着斗篷、戴着头巾、脸部肥胖、嘴唇上方生着细细绒毛的已婚女人;身穿细条汗衫、头发上发油太多而贴在头皮上的车夫;呆头呆脑、走起路来咚咚作响、皮肤呈陶土色、又粗又壮的高乔人;还有手拿骨柄阳伞、戴羊羔皮手套、十指尖尖、脸色蜡黄、眼圈黑黑的贴身女佣。
小厅对面有个朝天井的房间,偶尔可以看到有令人肃然起敬的老板的背影或可疑的花花绿绿的裙子消失在它的绿色小门中。
有的星期六,五、六个人聚集在那里:老太婆们打着神秘的手势低声交谈;有人在平台上瓮声瓮气地吵,姑娘们突然放声大哭;对这一切,古维亚都无动于衷,专心致志地登记,不时忧间地往旁边吐一口唾沫。
维托利娅大婶却不同,她戴着黑色镶边头巾、绛紫色衣裙,来来回回,嘀嘀咕咕,指手划脚,手里的硬币叮叮作响,随时从口袋里掏出一粒祛痰止喘的孔雀草糖果。
维托利娅大婶是个大忙人,成了个“中心”!平民百姓家和名门望族的女佣把这里当成解决一切问题的场所。借钱给失业者;保存日常的积蓄;为没有上过学的人写情书或家信;卖二手衣服;出租大衣;介绍工作;听人倾诉心事,操纵明争暗斗,还管接生。她从来不介绍男佣,但是,找到工作或者被辞退的人绝不会不在维托里娅大婶的楼梯上上下下。除此之外,她还有个巨大的关系网,任何事情她都肯降尊纤贵:成年独身男子找她,为的是跟一个年轻丰满的厨娘温存一番;被监视的女人由她介绍女佣;她知道哪些人偷偷出借高利贷。人们说:“维托里娅大婶的鬼点子比头发还多。”
尽管最近“活计”很多,但只要儒莉安娜一进门她就把她领到后边的屋里,关上门,“只谈半小时”。
儒莉安娜出来的时候满脸通红,两只眼睛炯炯有光,心里畅快!
慌里慌张往家走,刚一进门就问:
“若安娜太太,夫人还没有回来吗?”
“还没有。”
“在附体神庙那边呢。真可怜!命不错嘛,可偏偏得伺候那老太婆!随后当然要去游玩游玩。她做得很对,散散心嘛!”
若安娜自然是愚昧迟钝,对小伙子兽性的欲火更让她糊里糊涂。
但是,她也发现近来儒莉安娜太太“对夫人喜欢得要命”。有一天,她说:
“儒莉安娜太太,现在你好像跟夫人滚到一个球上了!”
“什么?什么球?”
“我是说,你更那个,更……”
“跟夫人更亲了?”
“是,是更亲了。”
“我一直这样。可是,是啊!人总有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你看呀,若安娜太太,没有比这儿更好的地方了。夫人性情好,从来没有什么怪癖,不强迫人干什么……哎呀,感谢老天让我们在这里过清闲日子。”
“是啊!”
确实,这个家显得平静无事,喜气洋洋:露依莎天天出去,觉得家里一切都好,再也不发脾气;对儒莉安娜的厌恶似乎消失了,认为她是个可怜虫!儒莉安娜天天喝她的美味汤,出去转,或者低头沉思。若安娜自由自在,孤零零一个人在家,和木匠尽情欢乐。没有客人来访。费里西达德太太在附体神庙,脚上涂满山金车花。塞巴斯蒂昂到阿尔马达去监督施工了。顾问前往辛特拉,他对露依莎说过,“让脑子度假”,“在那个伊甸园的美景中享受享受”。朱里昂先生,就是若安娜常说的“博士”,正忙于他的论文。日子过得非常有规律,家里总是鸦雀无声。有一天,儒莉安娜坐在厨房里,被家里清静的气氛感动了,大声对若安娜说:
“再好不过了!一条船在玫瑰花的海上航行!”
接着笑出了声,加上了一句:
“由我掌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