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夜的疲倦,她的不自然的激动,终于把她搞得精疲力竭。她确实入睡了;她落入了一种几乎象是昏迷的酣睡。她在躺下去之前,曾经从鸦片瓶里滴了几滴在一杯水里,喝了下去。

壁炉架上的钟报了三点三刻时,她突然惊醒了,额头上冒着一粒粒冷冰冰的汗珠。她梦见全家的人员都在门口少啰皂,急于要告诉她夜间发生了一场可怕的火灾。

万籁俱寂,只有长春藤叶子拂着窗子的瑟瑟声,炉渣偶然的坠地声,时钟匀称的滴答声。

“说不定我会老是做这种恶梦,”爵士夫人心中想道,“直到恶梦把我吓死!”

雨已经停了,春天寒冷的阳光在玻璃窗上闪闪烁烁。奥德利夫人迅速而仔细地穿衣打扮起来。我倒不是说她在最最痛苦的时候,依旧保留着对自身美丽的自豪感。事实并非如此;她把美丽看作是一种武器,她感觉到眼前加倍需要很好武装自己。她穿上了她最豪华的丝绸衣服:一件宽大的闪着蓝光的银袍,这袍子使她看上去象是用月光打扮起来的。她松开她的头发,仿佛形成了闪着金光的一阵阵羽毛。肩上披一袭白色开士米外套,她走下楼梯,进入门厅。

她打开书斋的门,向里边张望。迈克尔。奥德利爵士在安乐椅上睡着了。当爵士夫人轻轻地关上书斋的门时,艾丽西亚从她自己的房间里走下楼梯。塔楼的门打开着,太阳正照耀在四方院子的潮湿草坪上。坚实的砾石路已经近乎干燥了,因为雨已经停了两个多钟头了。

“你愿意同我一起在院子里散散步吗?”奥德利夫人在她干生女儿走近来时问道。两个女人之间的武装中立,容许类似的礼尚往来。

“好的,爵士夫人,如果你高兴的话,”艾丽西亚答道,很是没精打采。“我整个儿上午都在看一部愚蠢的长篇小说,看得都快打瞌睡了,很高兴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但愿老天爷保佑奥德利小姐阅读的那部长篇小说的作家,如果他没有比这位年轻小姐更加高明的批评家的话。她一页复一页地读下去时都不知道自己在读什么;她六七次把书抛在一边,到窗子边去守望那位她深信不疑地盼望他来访的客人。

奥德利夫人率先穿过低低的大门,向前走到光滑的砾石路上,马车都是经过这条路来到府邸门口的。她的脸色仍旧十分苍白,但她那亮晶晶的衣服和羽毛般的金色鬈发吸引住了观察者的眼睛,让人不去注意她苍白的脸了。一切精神上的痛苦,不无道理地在我们的心目中是同衣衫不整、头发蓬乱结合在一起的;这种情况正好在各方面同爵士夫人的外表相反。她为什么要走出门来,在三月下午冷冽的阳光里同她所憎恨的干生女儿在那单调的砾石路上来回踯躅呢?她走出门来是因为她被可怕的焦虑控制着,这种焦虑不容许她在屋子里静候她明知必定会到来的消息。起初,她但愿会阻挡消息的到来——起初,她但愿大自然的不测风云会阻碍消息的到来——反常的冬天的雷击会烧焦和毁灭传递消息的人——大地会在他急匆匆的脚步下震动、开裂,而不可逾越的深渊,会把消息来源之地跟收到消息之地分隔开来。她但愿地球会静止不动,瘫痪的自然力的天生功能会消失,时间会停止进展;最后的审判之日会到来,她会被带到非人间的法庭上受审,从而逃脱了任何人间审判的耻辱与痛苦。在她头脑中一片荒唐的混乱里,这些个思想都占有一席之地;在她化妆室沙发上的短短睡眠里,她梦见了这些个以及上百个其他事物,都触及了这一个题目。她曾梦见一条小溪,流过斯坦宁匠和奥德利之间的大路,她起初看到的是一条小而又小的小溪,渐渐地扩大成了一条河流,又由河流变成了海洋,终于山顶上的乡村都退到视野之外去了,老地方变成了波涛滚滚的一片茫茫大水。她梦见了传递消息的人;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是那个,但永远不可能有什么送讯的人;遭到的阻碍有上百个;有的惊人而可怕;有的可笑而微小;但都是不自然、不可能的。强烈地记着这些梦境,她从房间里走下楼去,进入宁静的屋子。她被那一片寂静弄糊涂了,寂静表明消息还没有传来。

如今她的心灵里经历着一番彻底的变化。她不再期望推迟那可怕的讯息了。她但愿这痛苦,不论它是什么痛苦,都能及早过去,及早结束,吃了苦头,也就达到解脱了。在她看来,似乎这不可忍受的日子永远没完没了,倒仿佛她如愿以偿,时间的进展确确实实停顿了。

“这日子真长啊!”艾丽西亚叹息道,倒象是她承担了爵士夫人的思想重负。“只有细雨、雾气和风!此刻随便什么人出门都嫌太晚了,天气必须晴朗才好,”年轻小姐补充道,显然有一种伤心之感。

奥德利夫人不回答。她正瞧着那只有一根时针的笨钟;等待着那迟早必定要来的消息;这消息管保万无一失地很快就会传来了。

“他们怕来告诉他,”她心中想道,“他们怕把这消息透露给迈克尔爵士。我不晓得最后由谁来告诉他?也许是斯坦宁丘的教区长;或者是医生;至少是个重要人物吧。”

如果她能走出去,走上落尽叶子的林荫路,或者走上林荫路再过去的公路;如果她能远至上回跟菲比分手的小山上,她是很乐于这么办的。她宁可吃随便什么苦,也不愿熬那拖拖拉拉的悬而不决,熬那腐蚀性的焦虑,熬那玄妙的干朽,处在这种干朽之中,人的心和头脑似乎要在难堪的严刑拷打下枯萎了。她竭力要谈话;她痛苦地使劲儿设法时时讲些平平常常的话。在任何寻常的环境下,她的同伴都会注意到她的窘态了;然而,碰巧奥德利小姐全神贯注于她自己的烦恼,倒象爵士夫人本身一样的倾向于缄默无言。单调地在砾石路上往来蹀躞,正适合艾丽西亚的心情。我认为,她想到她可能要伤风时,甚至感到一种不怀好意的痛快;她的堂兄得为她的危险负责。如果她暴露在三月寒冷的天气里,能给自己招来肺炎或是血管破裂,我想她在病痛之时也会得到一种郁郁不乐的满足之感。

“如果我生了肺炎,说不定罗伯特会关心我的,”她心中想道。

“那时他就不会叫我跳跳蹦蹦的人,来侮辱我了。跳跳蹦蹦的人是不会生肺炎的。”

我相信她给自己画了一幅图画:她正处于肺病晚期,躺在一只大安乐椅里,用枕头托起着身体,在下午的阳光里,凝望着窗外,她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些药瓶、一串葡萄和一本《圣经》;万分悔悟万种柔情的罗伯特,被召来接受她告别的祝福。在这告别的祝福仪式上,她向他宣讲了整整一章《圣经》,她讲了许多,时间之长,跟她平躺的姿势不相适应,而且她还十分欣赏这忧郁的空中楼阁似的幻想哩。

沉浸于这种多愁善感的心境里,艾丽西亚没有注意她的后母;正当罗伯特受到祝福并且被打发走的时候,那愚蠢慌乱的大钟的一根时针悄悄滑到六字上了。

“哎呀,”她突然叫道——“六点钟了。我还没穿衣打扮哩。”

艾丽西亚正说这话时,穹窿顶上每半个钟头报一次时的钟声响了。

“爵士夫人,我必须进屋去了,”她说,“你进屋吗?”

“我一会儿就进去,”奥德利夫人答道,“你瞧,我早穿戴齐整了。”

艾丽西亚跑掉了;但迈克尔爵士的妻子依旧逗留在四方院子里,依旧在等待那久候未至的消息。

天色都快暗下来了。蓝色的黄昏烟雾慢慢地从大地上蒸腾起来。

平坦的牧场上弥漫着灰蒙蒙的雾气,一个陌生人会把奥德利府邸想象为海滨的一个古堡哩。拱廊下面黑沉沉地潜伏着迅速来!临的黑夜的阴影;象是叛徒在等候机会,偷偷溜进四方院子。穿过拱廊可以望见一小块寒冷的蓝天,上面镶着一道血红色。由一颗肃杀的星星的朦胧闪光照耀着,隐隐约约透出微光。没有一个人在四方院子里走动,只有这焦灼不安的妇人在笔直的砾石路上往来蹀躞,谛听着一个要把恐惧扎到她灵魂深处的脚步声的到来。她终于听到脚步声了!——在拱廊外那一头的林荫道上的脚步声。但,这是报讯的脚步声吗?她那被激动情绪弄得异乎寻常敏感的听觉告诉她:这是一个男人的脚步声——甚至还告诉她,这是一位绅士的脚步声;不是穿着平头顶靴子的、脚步懒散、笨重的乡村行人,而是稳步前进的绅士。

每一步的声音象一块块的冰块落在爵士夫人的心上。她不能等待,不能自制;她丧失了一切自我控制,一切忍耐的力量,一切自我约束的能力;她向拱廊直冲过去。

她在拱廊的阴影下站住了,因为陌生人正向她走拢来。她看见了他:天哪!她在朦胧的暮色里看见了他。她的头晕了;她的心停止跳动了,她没发出惊讶的叫声和恐惧的喊声,只是摇摇晃晃地后退,倚靠在拱廊的长春藤缠绕的扶垛上。她娇小的躯体缩在扶垛及其支持的墙壁所形成的角落里,站在那儿呆望着新来的人。

当他走得更加靠近她时,她膝下一软,蜷缩在地上了;不是昏厥,也不是什么失去知觉;而是落入了一种蹲伏的姿态,身体仍旧挤在墙壁的角落里;仿佛要在这庇护她的砖墙阴影里给她自己做个坟墓。

“爵士夫人!”

说话的竟是罗伯特。奥德利。十七个钟点以前,她在城堡旅馆里就把他那卧室的门锁了又锁的啊。

“你怎么啦,”他用一种奇怪而强自抑制的态度说道,“起来,让我送你到屋子里去吧。”

他帮助她站起身来;她十分听话地服从他的指挥。他强壮的手挽着她的手臂,带她穿过四方院子,进入灯火辉煌的大厅。她浑身抖得厉害,以前他从没见过任何女人象她这样抖得厉害的;但,对于他的意旨,她丝毫不作抗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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