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伯特。奥德利没有回南安普敦,却买了张离开韦汉车站的第一班上行车的票,天黑后一两个钟头,就到达滑铁卢桥了。雪,在多塞特郡是又硬又脆的,在滑铁卢路上却成了乌黑滑腻的泥浆,雪都被豪华酒店里的灯光和肉店里闪烁的煤气灯烤得融化了。
罗伯特。奥德利瞧着双轮轻马车载着他穿过邋里邋遢的街道,耸耸肩膀,马车夫——由于那种好象内在于出租马车车夫身上的绝妙本能——总爱走那些黑暗而丑陋的、普通行人全然不知道的街道。
“人生是个多么愉快的光景,”大律师心中想道,“是个多么无法形容的恩惠——是个多么无法抗拒的福佑!让随便什么人把他的生存之日算一笔账——去掉他彻底幸福快乐的时刻——确确实实、完完全全的悠闲自在,没有隐忧干扰他的享乐——没有一丁点儿的云霭遮住他光明的地平线。让他算这笔账,当他把他的幸福的总量算了出来,发现数量是小得那么可怜,他一定会在内心里含着十足的辛酸而苦笑的。也许他在三十年里只享福了一个星期或十天光景。在三十年的沉闷单调的十二月、狂风呼啸的三月、阵雨滂沱的四月、阴郁黑暗的十一月之间,也许有那么七八天的八月光辉灿烂的日子,万里无云,阳光普照,而夏季的凉风又送走绵绵不绝的芳香。我们多么天真地回忆起这些孤零零的欢乐日子,希望它们重新来临,竭力规划使它们生辉的境况;为了使一个记忆中的欢乐复生,作了安排和预定,还对命运施展外交手腕哩。仿佛任何欢乐都可以由这种那种构件组装而成似的!仿佛幸福并非基本上是偶然碰上的——幸福是一只生动活泼、到处漫游的鸟,它的移动迁徙全然是不规则的;它跟我们一起过了夏季的一天,第二天便永远离开我们了!举个例子,瞧瞧婚姻吧,”罗伯特心中沉思道,他在那一英里得付六便士的、颠簸的马车里浮想联翩,仿佛他是骑着一匹野马奔驰在一片辽阔寂寞的草原上似的。“瞧瞧婚姻吧!谁能说哪一桩婚姻是九百九十九个错误之外的唯一明智审慎的选择呢?谁看了滑腻腻的动物的外表一眼,就能从一大袋蛇中把鳗辨别出来呢?那儿街边石附近有个姑娘,我的马车将要驰过去时她正等着横穿过街道,她也许是这广大世界上女性中间能使我成为幸福丈夫的唯一女人。然而,我在她身边驰过去了——由于我无可奈何地毫不知情,由于我盲目地屈服于可怕的命运的指挥,我的马车在她身边驰过去了,车轮上的泥浆还溅到了她身上。如果克莱拉。托尔博伊斯这个姑娘晚了五分钟,我就会已经离开多塞特郡,认为她是冷冰冰的、硬心肠的、毫无女人味道的,我就会把脑子里的错误,那个包袱基本上都带到我坟墓里去了。我曾把她当作一架庄重而没有感情的自动机械;现在我知道她是一个崇高而美丽的女人。这将在我的生活里造成多么大的不同!当我离开这大厦,走近这寒冬的日子时,我决心放弃我对乔治之死的秘密的一切进一步探索了。我见到她,她逼着我走上了那令人厌恶的道路——监视和怀疑的曲折小径。我怎么能对我死去的朋友的妹妹说:‘我相信你的哥哥被人谋害了!我相信我明明知道是谁谋害了他,我却不愿进一步把我的怀疑平息下来或是把我的担忧肯定下来?’我不能说这个话。这个女人知道了我的一半儿秘密;她不久就会知道其余的秘密的,那时——那时就——”
罗伯特。奥德利沉思到中途时马车就停下来了,他得付给车夫车钱,得屈从于人生的一切可怕的机械装置:不论你高兴或是悲哀,那可都是一样的——不论你是结婚了还是给绞死了,不论你是升到了英国上院议长兼大法官的职位上,还是被律师协会的同仁们开除出了律师界——根据的却是神秘的技术观点所谓不道德行为的纠纷;就“中殿法学协会”的局外人看来,那可是社会之谜。
我们往往对我们生活中这种冷酷僵硬感到愤怒——对人类大机器中的小轮子和小机械的这种坚定不移的规行矩步,感到愤怒,它们不停不止,尽管主要的发条永远断裂了,破碎钟面上的长短针指向着毫无意义的数字。
在悲哀的第一阵疯狂之中,对桌椅的默不出声的安排得体,对土耳其地毯的僵硬方正,对生存的外表设备之冷漠固执,有谁不感到一种无理可喻的愤怒呢?我们要在原始森林里把巨大树木连根拔起,要在我们的痉挛的手掌之中把巨大的树枝撕裂开来;而我们为了缓解我们的愤激之情所能做到的事情,至多也不过是推翻一只安乐椅,摔碎一件价值几先令的、科佩兰先生的工厂所生产的瓷器罢了。
疯人院是大大的,数量也实在太多了;然而,说也奇怪,疯人院又不算大了,当我们想到有多少无可奈何的可怜人必定要用他们的脑袋去撞那秩序井然的外部世界的毫无希望的固执之墙,同他们内心的暴风骤雨、骚动混乱互相比较起来,疯人院又不算大了——当我们想到有多少心灵,必定在理智和非理智、今天的疯狂和明天的健康正常、昨天的疯狂和今天的健康正常的狭隘边界上颤抖,疯人院又不算大了。
罗伯特指示马车夫在大法官法庭巷的一个角落上让他下了车,他登上通往伦敦餐厅的灯光辉煌的楼梯,在一张舒适的桌子旁坐下,心中是一团空虚和疲倦的混乱感觉,却不是由于健康的食欲而引起的惬意之感。他到这豪华餐厅来吃饭,是因为他绝对必须在什么地方吃点儿东西,而在莎耶先生的菜馆里吃一顿十分精美的正餐,要比在马隆尼夫人手里吃一顿蹩脚正餐容易得多,她的脑子局限于排骨和肉块的范围之内,只是在吃鲳鱼还是鲭鱼上稍稍翻点儿花样。关心备至的侍者竭力唤起可怜的罗伯特对正餐吃什么恰如其分地郑重其事,可是他白费心机了。罗伯特喃喃地回答,大意是侍者不妨随便给他搞点菜来就是了,而友好的侍者知道罗伯特是小桌子的常客,他满脸愁容地回去跟老板说,无花果树法院的奥德利先生今儿个显然是走了神了。罗伯特吃着正餐,喝了一品脱莫泽尔酒;但他对菜的精美和酒的芳香,都品味不了多少。精神上的独白仍在继续进行,这位现代派的年轻哲学家,正在辩论现代特别喜爱的问题:一切事物都是虚无,愚蠢的是费尽千辛万苦,走上一条不通往任何地方的道路,或完成一件毫无意义的工作。
“我接受了那姑娘的统治,那脸色苍白,生着雕像般的面貌和平静的棕色眼睛的姑娘,”他心中想道。“我认识到了一个力量超过我的心灵,我屈眼于这个心灵,向这个心灵俯首称臣。最近几个月来,我曾为我自己采取行动,为我自己考虑思索,我厌恶这不自然的勾当。我曾经违背了我自己的生活的基本原则,我已经为我的愚蠢吃足了苦头。前个星期我在头上找到两根白发,一只鲁莽的乌鸦在我的右眼下面留下了微小的脚爪印。是的,我右边儿在衰老起来了;为什么——为什么竟然如此呢?”
他推开盆子,掀起眉毛,凝望着熠熠生光的锦缎上的面包屑。
中思考着问题——
“我究竟在这种处境里干什么呢?”他问道。“但我确实是落到这种处境里了,我没法儿挣脱出来;所以我还是屈从这棕色眼睛的姑娘为好,还是耐心地忠实地按照她的嘱咐去办事为好。一个男子汉不妨躺在阳光下吃萎陀果,想象着‘始终是下午’①,如果他的妻子容许他的话。但她可不容许;咳,她那天生热情冲动的心和活跃的脑子啊!她了解得更透彻。有谁所见过一个女人按照应该如此的态度对待人生的?不是作为不可避免的、令人厌恶的事物维持下去,仅仅靠为期短促聊以补救,她却投身其中,仿佛人生是个庆典或游行似的。她为此梳妆打扮,她为此假笑和嬉笑,大做手势。她推开她的邻人,挣扎着要在这沉闷的游行中占据一个好位置;她用肘部推推搡搡,她蜿蜒移动,她践踏,她腾跃,到临了却终归是在弄出极大的苦难。她起得早,睡得晚,咭咭呱呱,忙个不停,吵吵闹闹,毫不留情。她把她的丈夫拖到上议院议长的席位上,或是把他推进了国会。她把他硬逼到昂贵而懒惰的政府机器里去,在轮子、曲柄、螺丝、滑车之间把他敲敲打打;直到有人为了求得安静,把他变成了她要他成为的零件,方才罢休。为什么不够格的人时常身居高位,用他们的可怜巴巴的糊涂头脑,插在要办的事情和能办好事情的人们之间,以其高位无能之不可救药的颟顸,造成普遍的混乱,盖出于这个缘故。方方的人硬嵌在圆圆的洞里,都是他们的妻子把他们推进去的。东方的君主断言女人是一切祸害的根子,②他应该稍为进一步考虑,看到为什么如此的缘故。这是因为女人从不懒惰,她们不知安静为何物。她们是塞米雷米斯③、克娄巴特拉④、圣女贞德⑤、伊丽莎白王后⑥,凯瑟琳二世⑦,她们沉溺于战争与谋杀、吵闹与拚命之中。如果她们能使宇宙骚乱不安,同半个地球对阵交锋,她们就会把家庭细故小题大做,搞得烽火连天,忧患频仍,就会把家务上茶杯里的风波,演变成席卷全社会的巨大风暴。禁止她们对民族的解放和人类的过失夸夸其谈,她们就会跟琼斯夫人为了一件斗篷的样子或一个小女佣的性格争吵不休。
把女性说成是较男性软弱的人儿,那是道出了骇人听闻的嘲弄。女性才是较男性更坚定强硬、更吵吵闹闹、更防范严密、更突出自己的人儿哩。她们要求言论自由,职业多样化,可不是吗?让她们达到目的吧。让她们去当律师、医生、传道士、教师、士兵、议员——她们爱当什么就当什么——只要她们安安静静的——如果她们能做得到的话。”
①典出荷马的《奥德修纪》。奥德修手下的人,吃了萎陀果,就懒洋洋地躺着,不想回家了。丁尼生据此写过一首诗《食萎陀果者》,写他们无所事事地躺在阳光里,觉得仿佛始终是下午,很是舒服,再也不想回家了。
②典出《天方夜谭》。国王山鲁亚尔发现王后不贞,从此讨厌妇女,存心报复,每日娶个女子来睡一夜,次日便杀死地。
③塞米雷米斯,传说中的亚述王后,以美艳淫荡著名。
④克娄巴特拉,埃及女王(公元前sl一前30年),先后为恺撒和安东尼的情妇。
⑤圣女贞德(1412——1431),法国女英雄,一四二九年在奥尔良击败英军。
⑥此处指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
⑦凯瑟琳二世(1762——1796)为俄国女皇。
奥德利把双手插到他那直挺的棕色浓密头发里,绝望之中弄得一大块头发都竖起来了。
“我憎恨女人,”他心中恶恨恨地想道,“她们是大胆的、恬不知耻的、可嫌可恶的动物,是为了打扰和毁灭比她们高明的人而创造出来的。瞧瞧这可怜的乔治的事情吧。从头到尾,都是女人摆弄出来的。他娶了个女人,他的父亲把他逐出家门,没有职业,一文不名。
他听说这个女人死了,他的心都碎了——他那善良的、诚实的、男子汉的心,较之那女人胸膛里抱着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打算而跳动的、背信弃义的心,要高尚百万倍。他走进一个女人的府邸里,就再也看不到他活着了。如今我发现自己也被另一个女人逼人了困境,而今天之前我从未想到她的存在。而且——而且还有,”奥德利先生不大恭敬地沉思退想道,“还有艾丽西亚,她是另一个讨厌的女人。她倒希望我娶她,我知道的;我想,大概在她同我断绝关系以前,她会缠得我娶她的。但我倒宁可不同她结婚,尽管她是个可爱的、生气勃勃的、慷慨大方的妞儿,上帝保佑这可怜的小心肝儿吧。”
罗伯特付了账,给侍者的小费也很慷慨。年轻的大律师心甘情愿地把他那舒舒服服的小小收益让为他效劳的人分享,因为他对世界上的一切东西都是满不在乎的,甚至包括英镑、先令、便士等金钱问题。也许他在这方面的态度是颇为罕见的,因为你会经常看到一种哲学家,他管人生叫做空虚的幻觉,对自己的投资却十分精明;而且,对形而上学中的“自我”与“非我”痛苦地搞不清楚,相形之下,对印度债券、西班牙证券和埃及股票的临时凭证等等的确凿利益却心中有数。
在这个特定的黄昏里,无花果树法院的舒适的小房间的那种井井有条、安安静静,在罗伯特。奥德利看来似乎却有一种凄凉之感。他没有兴致读他的法国小说,虽然有一包一个月前预订的、毛边未裁的罗曼司,诙谐有趣而又多愁深情的罗曼司,堆在桌子上等着他去阅读自娱。他拿起他喜欢的海泡石烟斗,叹息一声,颓然坐近了他喜欢的那把椅子里。
“舒适是舒适了,可今夜总觉得怪——怪寂寞的。如果可怜的乔治坐在我的对面,或者——或者是乔治的妹妹——她真象他——坐在我的对面,人生也许会稍稍好受一点儿。但一个人独自过了八年或十年的光棍生活,他就开始变成难以相处的同伴了。”
他抽完第一袋烟斗,便立刻发出哈哈大笑。
“竟想到了乔治的妹妹,”他心中想道,“我真是个荒谬绝伦的傻瓜。”
第二天,邮差送来一封信,信上是遒劲的女性字迹,让他觉得奇妙。这小包邮件放在早餐桌上,就在用餐巾裹好的、刚出炉不久的法式面包卷旁边——那可是马隆尼夫人以小心翼翼的、然而是颇为肮脏的手裹好的。他拆开信件之前对信封凝神端详了好一阵子——他并非对寄信人是谁捉摸不透,因为信上印有格兰其荒原的邮戳,他也知道只有一个人可能从那偏僻的乡村给他写信;这倒是出于他性格使然的一种慵懒梦幻的心境。
“克莱拉。托尔博伊斯寄来的,”他慢吞吞地喃喃自语,眼睛挑剔地瞧着把他的姓名地址写得字形清楚的笔迹。“是的,是克莱拉。
托尔博伊斯寄来的,明显之至;我从中认出了同可怜的乔治的笔迹的某种相似之处,不过女性化了;比他的字写得更整洁更果断,但还是十分相象,十分相象啊。”
他把信翻过来,端详它的上漆封印,上面有他所熟悉的、朋友的纹章。
“我不知她跟我说些什么!”他想道。“我猜得出,这是封长信;她是那种会写长信的人——我深信不疑,这信要督促我,鞭策我,把我从闭关自守的自我里硬拉出来。然而那是无法可想的——瞧,开始了!”
他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拆开了信封。信封里只有两封乔治的信和写在信封口盖上的寥寥几个字:——“送上家兄函,祈妥存并掷还。——克。托。”
乔治从利物浦发出的信没有提起他的生活情况,只说他突然决定要到一个新世界去,要把他在旧世界里丧失的财产重新挣回来。那几乎是在乔治新婚后不久就写的信,包含了一大篇关于他妻子的充分的描写——这样的描写,一个男子汉只有在一往情深、喜结良缘后的两三个星期之内才写得出的——每一个容貌上的特色都仔细地作了记录,每一个形体上的娇媚和表情上的美艳,都迷恋地作了记述,每一个举止风度上的魅力,都作了深情的刻划。
罗伯特把这信读了三遍才把它放下。
“如果乔治写这信时,早就知道这连篇累牍的描写会充作什么用途,”年轻大律师想道,“他的手一定会害怕得瘫痪了,这些温柔多情的话也就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