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末的一个阴霾的上午,黄色的雾低低地弥漫在平坦的牧场上,牛群盲目地在昏暗中摸索前进,愚蠢地撞在黑色的没有叶子的树篱上,或是跌倒在迷蒙雾气中看不清楚的沟渠里;乡村教堂在摇晃不定的光芒中隐约露出棕色的肮脏的形象;在半明半暗之中,每一条曲折的小径,每一个茅舍的门,每一个三角墙顶,每一个灰色老烟囱,每一个乡村孩童和每一只流离失所的杂种狗,看上去外貌都是离奇古怪的。就在这样的时刻,菲比马克斯和她的堂兄卢克,穿过奥德利的教堂庭院走去,出现在一个哆哆嗦嗦的副牧师面前。这位副牧师的白色法衣被晨雾所渗透,披在身上,显出不少潮湿的皱痕,而等候了新郎与新娘达五分钟之久,更没有使他心平气和起来。

卢克。马克斯穿着不合身的礼服,看上去丝毫也不比他穿平常衣服更加漂亮;但菲比穿了一件灰色的、瑟瑟有声的、精美丝绸衣裳(她的女主人曾经穿过五六次光景),据几位婚礼的目睹者说,看上去倒很有爵士夫人的风度。

一位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的夫人;轮廓不分明,色彩不鲜明;眼睛、头发、容貌、衣衫,在十一月雾霭笼罩的昏暗光线里,全都融成一团苍白而不确定的形体,一个迷信的陌生人会把这新娘错认作幽灵——早已死去的、埋葬在教堂墓穴里的另一位新娘的幽灵。

卢克。马克斯是这个场合的英雄人物,他可很少想到这一切。他搞到了他所选中的妻子,达到了生平梦寐以求的目的——一家小旅馆。爵士夫人提供了必不可少的七十五英镑,给他买下了一个孤寂小村中央的一家小旅馆。连同旅馆中淡色啤酒和烈性酒的存货,以及生财设备和生意信誉。这小旅馆坐落在一个叫做斯坦宁丘的小山上、它看上去不是一幢十分漂亮的房子;倒有一种歪歪斜斜、饱经风霜雨雪的模样儿,因为给它遮荫的只有四五棵光秃秃的、长过了头的白杨树。

那些树生长得太快,超过了它们本身的生命力,结果便露出一种枯萎孤寂的模样来了。风自有一套它自己的对付这城堡旅馆的办法,而且时常残酷地运用它的力量。是风连续攻击和纠缠着下房和马厩的低矮的茅草屋顶,刮得它们耷拉下来、向前倾斜着,仿佛一顶低垂的帽子耷拉在一个农村流氓的前额上;是风摇撼着狭窄窗扉前的木头遮板,摇得它们格格作响,终于折断破损,悬挂在生锈的铰链上;是风吹倒了鸽子棚,吹断了冒失地竖起来观测风力风向的风信标;是风藐视任何小不点儿的木头棚架,或攀缘植物、小阳台,以及不论什么朴实的装饰物,在一阵奚落一切的愤怒中,把它们都撕裂了吹散了;是风把苍苔分泌液涂在变色的灰泥墙面上;总而言之,是风震撼、毁坏、撕裂、蹂躏那一堆摇摇欲坠的建筑物,然后呼啸着飞驰而去,为它那毁灭性的力量而狂欢狂闹,得意扬扬。垂头丧气的房屋所有人,渐渐地对于跟这强大的敌人作长期搏斗感到厌倦了,就听任风随心所欲地摧残破坏,于是城堡旅馆便慢慢地变得破破烂烂了。然而,房子的外边儿固然损坏不少,房子里边儿的生意倒并没清淡多少。身强力壮的、赶着牲口上市的买卖人都到小酒吧来歇脚喝酒;富裕的农民在低低的镶着护壁板的客厅里消磨黄昏、漫谈政治,而他们的马儿在歪歪斜斜的马棚里咀嚼一些用发霉的稻草拌和着勉强可吃的豆子的可疑饲料。

有时候,甚至奥德利狩猎队也在城堡旅馆歇脚,饮马喂马;遇上永远忘不了的盛大场合,这个狩猎队的主人竟会预订一席正餐,招待大约三十位左右的绅士,其要求之高贵,使旅馆老板高兴得几乎发疯了。

所以,对于外观美丽丝毫不操心的卢克。马克斯,觉得自己成了斯坦宁丘上城堡旅馆的老板,真是鸿运高照。

一辆二轮运货马车在雾中等候着送新娘和新郎到他们的新家去,少数几个从菲比孩提时起就认识她的纯朴村民正在教堂院子门口徘徊,他们要跟菲比告别。她苍白的眼睛,流过泪之后,更加苍白了,而围绕眼睛的眼眶是红红的。新郎对于这种露出内心情绪来的行为则十分恼火。

“姑娘,你哭哭啼啼是什么缘故?”他愤愤地说道。“如果你不想嫁给我,你早该告诉我了。我总不是要谋杀你吧,不是吗?”

他对她说话时,侍女索索发抖,她拉住小巧的绸披风紧紧裹着身体。

“你在这儿穿这种华丽衣裳是要冷的,”卢克说道,瞪眼瞧着她那身昂贵的衣裳,表情里毫无善意。“女人干吗不能按照自己的身份穿衣打扮?我要告诉你,你休想叫我掏钱给你做丝绸袍子。”

他把那颤栗的姑娘扶进运货马车,用一件粗劣的大衣裹在她身上,便驱车穿过黄色雾霭驰去了,背后传来两三个聚集在大门口的顽童的有气无力的欢呼声。

从伦敦雇来一个新的侍女代替菲比。马克斯侍候爵士夫人——那是个浮华艳丽得过分的姑娘,穿一件黑色缎子枪子,帽子上缀一条玫瑰红的缎带,她尖刻地抱怨奥德利庄院府邸枯燥乏味。

然而,圣诞节给杂乱无章的老宅带来了客人。一个乡绅及其肥胖的妻子住进了挂毯室;兴高采烈的小姑娘在长长的走廊里跳跳蹦蹦,来来去去;年轻的男子从花格窗里向外张望,守候着南风和多云的天空;宽敞的老马厩里没有一间分隔栏是空的了;院子里建起了临时的锻炉,准备给打猎的马儿钉蹄铁;猜猜而吠的狗儿用它们的永远不断的吠声把这个地方弄得喧闹嘈杂;奇里古怪的仆役们成群地聚集在顶楼上;隐藏在尖尖的三角屋顶下面的每一个小窗扉里,离奇古老的屋顶下的每一个老虎窗里,各自在冬夜里闪烁着烛光;夜间行走的陌生人,突然之间遇到奥德利庄院府邸,被这个地方的灯光、声音和熙熙攘攘所迷惑,很可能轻易地重蹈年轻的马洛的覆辙,把好客的府邸当作一个优秀的老式旅馆。自从最后一辆邮车及其腾跃的驽马作了最后一次郁郁不乐的旅行,进入收购废旧车船和无用牲口的商人的院子以来,这样的老式旅馆早已在这大地上消失无遗了。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也是来客中的一位,他是到埃塞克斯来过狩猎季节的,旅行皮箱里随身带来了六七部法国长篇小说,一匣雪茄烟,还有三磅土耳其烟草。

那些诚实的年轻乡绅们,整个儿早餐时间都在高谈阔论:什么小雌马“荷兰飞人”和小马驹“沃尔蒂热”呀①;七小时纵马奔驰三个郡的光荣竞赛呀;骑了蔽日的驽马夜行三十英里返家呀;有的还从摆得齐全的宴会桌上站起身来,口中塞满冷牛腰肉,跑出去瞧那脱骱的马髌,瞧扭伤的前臂或刚从外科兽医那儿回来的小马驹——他们把罗伯特。奥德利先生丢在一边,把他当作一个什么话也完全不值得同他讲两句的人物,让他无所事事地守着一片涂了橘子酱的面包。

①这是一对齐名的、经常获胜的赛马。一八五一年它们在约克郡的一场比赛中出了名(沃尔蒂热获胜)后,经常被相提并论。

年轻的大律师带来一对小狗;那位曾经花五十英镑买一头短毛大猎犬,而且居然在成交之前长途跋涉二百英里去瞧三头一组的塞特种猎狗的乡绅,如今大声嘲笑那两头可怜巴巴的杂种狗了。一头跟着罗伯特。奥德利穿过大法官法庭巷,走了霍尔邦的一半路程;而它的同伴,乃是大法官从一个虐待它的、叫卖水果的小贩手里vi_et_armis①夺过来的。而且,由于罗伯特还坚持要让这两头可悲的言生呆在客厅里他的安乐椅下面,使爵士夫人十分恼火,正如我们所知道的,爵士夫人是憎恨一切狗儿的。所以,奥德利庄院府邸上的来客们,都把从男爵的侄子看作是一种不伤害人的躁狂者之类的人。

①此处引用西塞罗语,意为“诉诸武力”。

前几次访问府邸时,罗伯特。奥德利曾经稍稍露面,参加快乐的客人们的游戏。他曾经骑着迈克尔爵士的一匹文静的灰色小马,缓步经过五六块犁过的田地,上气不接下气地勒马站在一家农舍门口吁吁喘气,因而那天上午他表示无意再跟着猎狗驰骋了。他甚至曾经费了好大的劲儿穿上一双溜冰鞋,要想在鱼池冻结的冰面上转个弯儿,初试身手便不光采地倒了下来,心平气和地直挺挺地仰天躺在冰上,一直躺到旁观者觉得应该把他扶起来的时候。在一次早晨的驰骋里,他曾经在一辆狗拖车里占据了后座,他强烈地抗议把他拉上山去,而为了重新调整座垫,他每隔十分钟就要求停车一次、然而,今年他对这些个户外游戏,哪一种也不觉得有兴趣。他把他的时间全都在客厅里逍遥地消磨掉了,他按照他自己的懒懒散散的方式,使自己与爵士夫人以及艾丽西亚融洽相处。

奥德利夫人用优美而有点儿孩子气的方式对待她侄子的殷勤,崇拜她的人都觉得她这种方式是迷人的;但艾丽西亚却对她堂兄的这种转变颇为愤怒。

“鲍勃,你始终是个可怜巴巴的没精打采的人。”年轻的小姐穿着女式骑装,吃过狩猎早餐之后——罗伯特没参加,他宁可在爵士夫人的闺房里喝一杯茶——跳跳蹦蹦地走进客厅,鄙夷地说道:“今年我可不知道你碰上什么了。你除了帮奥德利夫人绕一绞丝线或是给她读一首了尼生的诗之外,简直毫无用处。”

“我的亲爱的、急躁的、冲动的艾丽西亚,别发脾气啊;”年轻男子恳求道。“一个结论并不是一个装了五道栅栏的大门;在你策马田野追踪一头不幸的狐狸时,你让你的雌马阿塔兰塔尽情驰骋,但你作出这种判断却无需如此尽兴随意。奥德利夫人使我产生兴趣,而我伯父的郡里的朋友们却不然。艾丽西亚,这样的回答总够了吧?”

奥德利小姐鄙夷他稍为把头一昂。

“鲍勃,我还能指望从你那儿得到什么别的回答呢,”她不耐烦地说道:“但,务请按照你自己的方式消遣吧,整天懒洋洋地躺在安乐椅里,让那两头可笑的狗睡在你膝上吧;用你的雪茄烟熏污爵士夫人的窗帘吧;用你那愚蠢而没精打采的面部表情使府邸里人人厌烦吧。”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听到这长篇激烈的演说,他那漂亮的灰色眼睛睁得大到了极限,无可奈何地瞧着艾丽西亚小姐。

年轻的小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马鞭子抽打女式骑装的下摆。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愤怒的火花,光洁的棕色皮肤下透出猩红欲燃的光采。年轻的大律师从这些个症候上看明白了他的堂妹是处在一阵盛怒之中。

“是的,”她重复道,“就是你那愚蠢而没精打采的面部表情。

罗伯特。奥德利,你可知道,尽管你做出种种虚假的和蔼可亲来,你其实是满脑子自高自大和国空一切;你瞧不起我们的种种娱乐;你掀掀你的眉毛,耸耸你的肩膀,你把你的背脊往椅子上一靠,你假撇清,不理会我们,也不参加我们的娱乐。你是个自私自利的、铁石心肠的、喜欢奢侈享乐的人——”

“艾丽西亚!啊——呀——天哪!”

晨报从他的手里掉下来了,他坐在那儿无力地瞧着攻击他的人。

“是的,目私自利,罗伯特。奥德利!你把半饥半饱的狗儿弄回家来,因为你喜欢半饥半饱的狗儿。你俯下身来,拍拍村子里街上的每一头毫无用处的狗儿的脑袋,因为你喜欢毫无用处的狗儿。你注意小娃娃们,给他们半个便士,因为这么给钱使你自己高兴。然而,当可怜的哈里。托尔斯爵士讲一个愚蠢的故事,你就把眉毛掀得老高老高,用你那懒洋洋的傲慢无礼的眼神,瞧得这可怜人难堪得脸色都变了。至于你的和蔼可亲呢,你会让人家接你一拳,为了这一拳而说声‘谢谢’,却不肯使出劲来揍还他一拳;你不肯劳驾走上半英里,去为你最亲爱的朋友效劳。若论价值,哈里爵士一个抵得上你二十个,尽管他写信给我,问起我那母马阿塔兰塔扭伤的地方可曾复原。他不会拼写,也不会把眉毛掀高到头发根,然而他会为了他所热爱的姑娘赴汤蹈火;而你——”

罗伯特本来充分准备让他的堂妹大发雷霆,艾丽西亚也仿佛就要作出最强大的攻击,可就在这个时刻,这个年轻的小姐在精神上却全部崩溃,突然泪水泉涌了。

罗伯特从安乐椅里跳起身来,把地毯上的狗儿都踢翻了。

“艾丽西亚,我的亲爱的,你怎么啦?”

“是——我——帽子上的羽毛戳到眼睛里去了,”他的堂妹呜呜咽咽地说道,罗伯特还没有能调查清楚这话的真假,艾丽西亚已经从房间里窜出去了。

奥德利先生正准备跟着她跑出去时,他听到了下边儿院子里她说话的声音,混杂在马蹄得得声以及来客、马夫、狗儿的喧哗声里。哈里。托尔斯爵士,邻近一带身份最高贵的年轻运动员,在艾丽西亚跳上马鞍时,正好用手托住了她的玲珑小脚。

“天哪!”罗伯特望着这伙快乐的骑手在拱门下渐渐消失,大声叫道。“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呢?她骑在马上的风度,多么妩媚动人!

好一个俊俏的身段,好一张优美、坦率、棕色里透出玫瑰红来的脸;却扑向这么一个家伙,连一点儿反感也没有。这就是听任一个姑娘跟着猎狗奔跑的结果。她学会了观察人生中的一切,就象她在六英尺的木栅栏或矮篱笆上观察事物一般;她穿过人世间就象她穿过乡村一般——笔直向前,超越一切。如果她是在无花果树法院培养大的,她也会成为这样一个好姑娘的!如果我结了婚,生了女儿(但愿老天爷预先防止这种遥远的万一之事),她们该在文件大楼里受教育,在法学协会的花园里作她们单独的体操训练,在她们可以结婚之前,她们不得走出大门一步,她们结婚时我才带她们穿过舰队街,直奔圣邓斯坦教堂,直接送到她们的丈夫手里。”

罗伯特。奥德利先生用诸如此类的反复思索消磨他的时间,直到爵士夫人重新进入客厅方才停止。爵士夫人穿着精美晨服,气色鲜艳,容光焕发,金黄鬈发上闪烁着洗澡时的香水,双臂捧着丝绒封面的速写簿。她把一个小小画架放在靠窗的一张桌子上,自己便在桌前坐下了,开始在调色板上调着颜料。罗伯特从半闭的眼睛里瞧着她。

“奥德利夫人,你确信我的雪茄不会打扰你吗?”

“噢,不,确实是这样;我对烟草气味完全习惯了。我住在外科医生道森家时,他整个儿晚上都在抽烟哩。”

“道森是个好人,不是吗?”罗伯特漫不经意地问道。

爵士夫人突然发出悦耳的源源不绝的大笑声。

“最可贵的好人,”她说。“他一年付给我二十五英镑——你想想看——那就是一季度六个半英镑。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我收到的钱——六个邋遢陈旧的硬金币,一小堆乱七八糟的脏银币,直接从外科手术室的钱柜里拿来的!当时我得到那钱是多么高兴啊;而现在——我一想到这事就禁不住哈哈大笑——我正在使用的水彩颜料,在温莎和牛顿的铺子里每种就要花上一个金币——胭脂红和佛青要三十个先令。前天我给了道森夫人一件我的绸衣服,这可怜的妇人竟吻了我,而外科医生把那卷衣服藏在他的大衣里边带回家去了。”

爵士夫人想到此事便高兴地哈哈大笑了好久。她的颜色调好了;她在临摹一张水彩速写,画的是一种难能可贵的特纳①风味的氛围里的一个难能可贵地美丽的意大利农民。那幅速写快要完成了,她只要用她那最精致的黑貂尾毛制成的画笔,稍稍描上最关键的几笔就成了。她循规蹈距地作着准备,从斜刺里瞧着那水彩画。

①特纳(1775——1851),英国风景画家。

在这一段时间里,罗伯特。奥德利先生的眼睛始终专注地凝视着她俊俏的脸。

“这是一大变化,”隔了好久,爵士夫人很可能忘掉了她刚才所讲的话时,他倒开口道:“这是一大变化!有些女人要完成象这样的大变化,可要大费周章哩。”

当露西。奥德利突然定睛瞧着年轻大律师时,她那澄澈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冬天的阳光,从边上的窗子里射进来,完全落在她的脸上,把这对美丽眼睛的蔚蓝色照亮了,直照得眼睛的颜色仿佛在蓝色和绿色之间摇曳闪烁,就象大海的乳白色在夏季白昼里变幻一样。小巧的画笔从她的手里掉了下来,污损了位于一大圈红色湖水下方的那张农民的脸。

罗伯特。奥德利正在用他那谨慎的手指微妙地耐心处理雪茄烟里弄皱的烟叶。

“大法官法庭巷街角上的我那老朋友并没象往常那样把好的吕宋雪茄给我,”他喃喃自语道。“如果你抽烟的话(我听说许多女人在玫瑰花下抽一支文静温和的烟),我亲爱的伯母,选择雪茄烟可要小心谨慎。”

爵士夫人长长的吸了一口气,拾起画笔,对罗伯特的忠告报之以哈哈大笑。

“奥德利先生,你真是古里古怪的人物!你可知道,你有时真使我困惑不解——”

“我可不及你,你使我更加困惑不解啊,我亲爱的伯母。”

爵士夫人收拾好了颜料和速写簿,便在另一个离罗伯特。奥德利很远的窗子下深四进去的空档里坐下来,用柏林的彩色羊毛做一件大作品——一件绣品,十年或十二年前的珀涅罗珀们①都很喜欢在这方面施展她们的聪明才智——她绣的是《在博尔顿修道院里度过的往昔》。

①在希腊神话里,珀涅罗珀是奥德修斯的忠实的妻子,这里借这个典故泛指忠贞不贰的妻子们。用柏林的彩色羊毛制作绣品,在当时的贵族家庭里曾经流行一时。

爵士夫人坐在窗户的漏斗形空档里,同罗伯特。奥德利之间隔着整个房间的距离,所以这年轻男子只能偶然瞥见爵士夫人秀丽的脸,由蓬松金发象光环一样包围着的脸。

罗伯特。奥德利已经在庄院府邸里待了一个礼拜,但迄今他也好、爵士夫人也好,都不曾提到过乔治。托尔博伊斯的姓名。

可是,今天早晨,在通常的话题讲完以后,奥德利夫人问起了她侄子的朋友——“那一位乔治——乔治——”她吞吞吐吐地说道。

“托尔博伊斯,”罗伯特提示道。

“是的,必定是的——乔治。托尔博伊斯。顺便说说,一个独一无二的名字,而且,根据各方面的说法,肯定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你最近见到过他吗?”

“从九月七日起,我就没见过他——那天,我在村子另一头的草地上睡熟了,他丢下我走掉了。”

“哎呀!”爵士夫人大声说道,“这位乔治托尔博伊斯先生必定是个奇怪的年轻人!请你把经过情况都告诉我吧!”

罗伯特用几句话,讲了他对南安普敦的访问,他的利物浦之行,以及两个不同的结果,爵士夫人十分注意地细听着。

为了更好地讲故事,年轻男子离开了他的椅子,穿过房间,在面对奥德利夫人所坐的窗户空档的地方就座。

“那么,你从这种种情况里得出了什么推论呢?”爵士夫人停顿了一会儿后,问道。

“我觉得这是一大神秘事件,”他回答道,“我几乎不敢从中引出任何结论;但在朦胧之中我认为我能摸索到两个推测,在我看来,这两个推测似乎是几乎可以肯定无疑的了。”

“这推测是——”

“第一,乔治。托尔博伊斯从来没有到南安普敦之外的地方去过。第二,他压根儿从未去过南安普敦。”

“但你是追踪而去南安普敦的。他的岳丈已经见过他啊。”

“我有理由怀疑他的岳丈为人是否正直可靠。”

“天啊!”爵士夫人怜悯地叫道。“你讲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奥德利夫人,”年轻男子严肃地答道。“我从来没有执行过一个大律师的业务。我曾经在律师这个行业里登记注册,登记的会员负有庄严的责任,还要尽神圣的义务;而我却躲避这些责任与义务,就象我躲避这烦恼人生的一切劳累一样;然而,我们有时也被迫进入我们最想避免的境地;我发觉自己最近也被迫考虑起这些事情来了。奥德利夫人,你可曾研究过‘情况证据’的学说吗?”

“你怎么能要求一个可怜的小妇人懂得这种令人厌恶的东西呢?”爵士夫人叫道。

“‘情况证据’,”年轻男子继续说道,仿佛他没听到奥德利夫人的插话,“这个神奇的结构,是用那些在范围之内的每一点上搜集来的稻草做成的,可它又强大有力,足以把一个人绞死。在那些细微末节之上,说不定有时倒高悬着某种邪恶的、不可思议的事件的秘密,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也无法解释的秘密!一张纸头的碎片;一件破衣服的残片;一个从外套上掉下来的扣子;一句从罪犯的过分谨慎的嘴里不慎漏出来的话;一封信的片段;一扇门的关上或开启;一个出现在窗帘上的影子;一个时刻的精确性……上千个无足轻重得连罪犯自己也忘掉了的情况,却由侦探官员的科学方法铸成了神奇锁链上的钢铁环节;啊,绞刑架竖立起来了,严肃的丧钟声响彻了凄凉的暗淡晨曦,罪人双脚底下的活板轧轧的响,罪行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爵士夫人靠近直棂窗坐着,窗上彩绘纹章的红红绿绿的淡淡阴影落在她的脸上;然而她脸上所有天然的色彩都已消失,只留下阴森森的一片苍白。

她不出声地坐在椅子里,脑袋向后靠在琥珀色锦缎垫子上,她小巧的双手无力地垂在膝上——奥德利夫人已经昏过去了。

“范围一天天的缩小了,”罗伯特。奥德利说道,“乔治。托尔博伊斯从来没有到过南安普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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