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明明是白纸黑字:“海伦。托尔博伊斯,得年二十二岁。”

乔治在“百眼巨神号”上跟家庭女教师说,如果他听到任何有关他妻子的噩耗,他就会倒地死去,他说这话时是满怀信心的;而现在却在这儿得到了可能听到的消息中最坏的消息,他僵硬苍白地坐在那儿,束手无策,愚蠢地瞪眼瞧着他的朋友的惊骇的脸。

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不知所措。处在一种出乎意外的惶惑心境之中,他开始纳闷:究竟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泰晤士报》上一行消息竟能对他产生那么可怕的效果。

然后,逐渐逐渐地,这种关于他的不幸遭遇的模糊意识慢慢地从他的心灵里淡化了,继之而来的,倒是对外界事物的一种痛苦的感觉。

炎热的八月的太阳;尘封的窗玻璃和陈旧的彩色遮帘;一叠挂在墙上的蝇卵斑斑的剧场节目单;空空如也的壁炉;对着《广告晨报》打瞌睡的一个秃头老汉;正折叠着凌乱台布的衣衫褴褛的侍者,以及正瞧着他的罗伯特。奥德利那布满了同情的惊惶神色的漂亮脸蛋。他觉得,所有这些事物都变得很大,接着,一个又一个地融化成黑点子,在他的眼前浮游。他觉得,有个很大的声音,仿佛六七架大发雷霆的蒸汽机在他的耳朵里又撕又磨的。其后他就啥也不知道了,只是感到有个人或有个东西沉重地倒在地上了。

在暗淡朦胧的黄昏里,他张开了眼睛,原来他是在一个荫凉的房间里,只有远远传来的车轮辚辚声打破这儿的一片寂静。

他惊讶地向周围打量,但是有一半儿不大在意了。他的老朋友罗伯特。奥德利坐在他旁边抽烟。乔治正躺在一只低低的铁床上,铁床正对着一扇打开的窗子,窗子上有一架花、二三只笼中鸟。

“乔治,我抽烟,你不介意吧?”他的朋友文静地问道。

“没关系。”

他躺了一些时候,瞧着花儿和鸟儿:有只金丝雀正对着落日锐声鸣啭哩。

“乔治,鸟儿叫让你心烦吗?要把它们搬出房间去吗?”

“不;我喜欢听鸟儿唱歌。”

罗伯特。奥德利从烟斗里敲出烟灰来,十分小心地把宝贵的海泡石烟斗放在壁炉台上,然后走到隔壁房间里,立刻拿着一杯浓茶回来了。

“喝吧,乔治,”他把茶杯放在乔治枕头边的小桌子上,说道,“浓茶可以提神醒脑。”

年轻人不答话,只是慢悠悠地对房间里东张西望着,然后转到了他朋友那严肃的脸上。

“鲍勃,”他说,“咱们在哪儿啊?”

“在我的事务所里,我亲爱的朋友,在圣殿里啊。你自己没有寓所,所以你在伦敦的时候不妨就住在我这儿。”

乔治伸手抚摸了一二次他自己的前额,然后以犹豫的神态,轻声地说道——

“今儿早晨的那报纸,鲍勃;那是怎么一回事啊?”

“老朋友,眼前别去管它;喝点儿茶吧。”

“行,行,”乔治不耐烦地大声说着,从床上坐了起来,用凹陷的眼睛凝望着周围,“我全都记得的。海伦,我的海伦!我的妻子,我的心肝宝贝,我的唯一的爱人!死了!死了!”

“乔治,”罗伯特。奥德利把自己的手轻轻地按在年轻人的胳膊上,说道,“你必须记住,你在报上看到姓名的那个人,也许不是你的妻子。说不定是另外一个海伦。托尔博伊斯。”

“不,不,”他大声说道,“年龄和她相符,而且托尔博伊斯这个姓也不是常见的。”

“也许是托尔博特,印错了。”

“不,不,不;我的妻子是死了!”

他抖落了罗伯特按住他的手,从床上站了起来,笔直地向房间走去。

“你要到哪儿去?”他的朋友大声说道。

“到文特诺去,去看她的坟墓。”

“今夜不去了,乔治,今夜不去了。明天我亲自陪你坐头班火车去。”

罗伯特引他走回床边,温和地强迫他重新躺下。然后给他吃了一片安眠药。乔治在布里吉街咖啡馆昏倒时,曾请一位医生来诊治过,安眠药便是那医生给他留下的。

乔治。托尔博伊斯这就沉沉睡去,并且做了个梦:他赶到文特诺,发觉他的妻子没有死,快快乐乐的,可是皱纹满面,头发灰白,老了,他的儿子倒长大成为一个年轻小伙子了。

第二天早晨,他坐在特快列车的头等车厢里罗伯特。奥德利的对面,火车驰过美丽辽阔的乡村,向朴次茅斯而去。

他们在中午的烈日下驱车从赖德驰往文特诺。这两个年轻人从马车上走下来时,站在周围的老百姓都瞅着乔治苍白的脸和蓬乱的胡髭。

“乔治,我们怎么办呢?”罗伯特。奥德利问道,“我们要找到你想见到的人可毫无线索啊。”

年轻人用一种可怜巴巴的汗足无措的表情瞧着他。这龙骑兵大个儿象婴儿似的毫无办法;罗伯特。奥德利原是男子中最动摇不定和劲头儿最差的,这时倒觉得有责任为对方出一把力了。他变得比平时高明,足以对付眼前这种局面。

“乔治,我们最好还是到一家旅馆里去打听,可有一位托尔博伊斯夫人吧,”他说。

“她的父亲叫马尔东,”乔治喃喃说道:“他决不会把她送到这儿,孤零零地死去的。”

他们没再说什么,但罗伯特直接走到一家旅馆里,去打听一位马尔东先生的下落。

“是的,”他们告诉他,“是有一位叫这名字的绅士待在文特诺,一位马尔东上尉;他的女儿新近死了。侍者可以去打听到他的地址的。”

旅馆在这个季节里是个忙忙碌碌的地方,人们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大厅里马夫和侍者熙来攘往。

乔治。托尔博伊斯靠在门柱上,脸上的表情,就跟他在威斯特敏斯特咖啡馆里使他的朋友大为吃惊的表情一模一样。

如今最坏的消息被证实了。他的妻子,马尔东上尉的女儿,确实是死了。

侍者五分钟后回来说道,马尔东上尉住在兰斯塘村舍4号。

他们很容易便找到了这住所,一栋破破烂烂的凸肚窗房屋,前临流水。

马尔东上尉在家吗?不,房东太太说;他带着小外孙到海滩上去了。先生们要进去坐一会儿吗?

乔治机械地跟着他的朋友走进小小的前客堂——到处都是灰尘,家具破破烂烂,凌乱不堪,小孩子的损坏的玩具乱丢在地板上,陈旧变质的烟草的气味聚集在细布窗帘附近。

“瞧!”乔治指点着壁炉台上的一张画像,说道。

那是他自己的肖像画,过去龙骑兵时代画的。一张画得很象很漂亮的画,描绘他穿着军装的模样儿,背后是他的战马。

也许,作为安慰者,最善于鼓舞人的男子汉也及不上罗伯特。奥德利的聪明。他对那遭难的鳏夫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背对着乔治静静地坐在那儿,从打开的窗子向外眺望。

年轻人没精打采地在房间里往来蹀躞,瞧瞧这儿那儿撒在地上的小零散儿,有时还去摸摸它们。

他的工具箱里边还有一件他没干完的活儿呢;她的摘记簿,充满了他摘录的拜伦①和穆尔②的诗篇,全是他亲手用潦草的字迹抄写的;一些他给她的书,一束枯萎的花,插在他们在意大利买的一个花瓶里。

①拜伦(1788——1824),英国浪漫派诗人。

②穆尔(1779——1852),爱尔兰诗人。

“她的肖像。过去总是挂在我的肖像旁边的,”他喃喃地说道,“我不知道,他们怎么处理的?”

沉默了大约半个钟头,他又说道——

“我很想见见那屋子的女人,我很想问问她——”

他双手掩面,说不下去了。

罗伯特找来了房东太太。她是个好心肠的饶舌妇人,对疾病和死亡已经司空见惯,因为她的许多房客全是到她这儿来去世的。她讲了托尔博伊斯夫人临终时的一切细节;她如何在最后的垂危阶段临终前一星期才到文特诺来的,她如何逐渐而又确凿地陷入致命的绝症。“这位先生可是她的什么亲戚?”由于乔治大声呜咽,她便这么问罗伯特。奥德利。

“是的,他是夫人的丈夫啊。”

“啊!”妇人大声说道:“他那么残酷地抛弃了她,把她和她那漂亮的男孩子都丢给了她那可怜的老父亲:马尔东上尉时常跟我讲起的,可怜的眼睛里还噙着泪水呢。”

“我并没有抛弃她,”乔治大声嚷道,接着他就讲述了他苦斗三年的历史。

“她可提到我吗?”他问:“她一临一终一时,可提到我吗?”

“没有,她象绵羊一样安安静静去世的。她起初很少说话;但临终的那一天,她谁也不认识了,既不认识她的小男孩,又不认识她的可怜的老父亲,老人都可怕地熬过来了。有一次,她发疯似的,讲到了她的母亲,讲到了她竟不得不死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真是个残酷的耻辱,听她这么说,叫人觉得挺可怜的。”

“她的母亲去世时,她还是个小小的孩子,”乔治说道,“她居然记得她,讲起了她,但她却从来没有讲起过我。想起来真叫人痛苦难受啊。”

房东太太把他带到他的妻子病死的小卧室里。他在床边跪了下来,温柔地亲吻床上的枕头;他亲吻枕头时,房东太太放声大哭。

当他跪在那儿,把脸埋在朴实雪白的枕头里,或许正在祷告着的时候,房东太太从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件东西来。他站起来时,她便把它给了他;这是包在一张银色纸张里的一束长发。

“她躺在棺材里时我把这头发剪下来的,”她说,“可怜的人儿啊!”

他把这束柔软的头发按在他的嘴唇上。“不错,”他喃喃地说道:“这就是她的头枕在我肩上时我常常亲吻的、亲爱的头发。但她的头发那时总是鬈曲的,象波浪一样起伏的,现在好象变得又平又直了。”

“生病时起的变化。”房东太太说,“托尔博伊斯先生,如果你想看看他们把她埋葬在什么地方,我的小孩子会领你到墓地去的。”

于是乔治。托尔博伊斯和他忠实的朋友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

一丘黄土,一块块新铺的草皮,几乎还没有长牢固,这里面便躺着乔治的妻子,他在地球的遥远的背面时可常常梦见她那悦人的微笑啊。

罗伯特走开了,留下那年轻人站在这新坟的旁边;罗伯特大约一刻钟后回来时,发觉他竟不曾动弹过。

他不久就抬起头来,说是不知附近可有石匠作坊,他想去定购一件东西。

他们很容易地找到了石匠;在石匠院子里乱七八糟的碎石片之间坐下,乔治。托尔博伊斯用铅笔为他亡妻的墓碑写下了下述简单的墓志铭:

乔治。托尔博伊斯之爱妻,海伦之墓。

1857年8月24日去世,得年二十二岁。

追悼之怀,怆然忧伤。

愚夫哀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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