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浩森的海涛后面沉落下去的同一个八月的太阳,红光闪烁地照在古老大钟的宽阔钟面上,照在通向奥德利庄院园子里长春藤掩映的拱廊上。
一个色彩强烈的猩红落日。直棂窗和闪烁的花格窗都被霞光照耀得彤红欲燃;残照在林荫道菩提树叶子上摇曳生光,把平静的鱼池变成了一面呈亮的铜镜;甚至那古井隐藏其中的野蔷薇和灌木丛的幽暗深处,猩红的亮光也一阵阵闪闪烁烁地贯穿其中,照得潮湿的野草、生锈的铁辘轳和破旧的木架看上去仿佛血迹斑斑。
静静的牧场上的哞哞牛鸣声,一条鲟鱼在鱼池里的溅泼声,一只倦鸟的最后的歌声,远远的大路上运货马车车轮的叽叽嘎嘎声,时常打破黄昏的寂静,只不过使这个地方的岑寂似乎显得更加深沉。这种薄暮的岑寂,几乎是压抑的。这个地方的沉静,由于其深度而变得令人痛苦,你感觉到在这灰色的、长春藤掩盖着的建筑群里,必定有个尸体躺在什么地方——周围的沉寂就是如此死一般的啊。
拱廊的钟楼上敲了八下,府邸背后的一道门轻轻打开,一个姑娘出门走进了园子。
然而,即使出现了人影儿,也没有打破寂静,因为姑娘慢慢地在茂盛的草地上蹑手蹑脚地走动,在鱼池旁边溜进林荫道,在菩提树的浓荫下消失了。
她也许还算不上是个俊俏的姑娘,然而她的外貌属于通常所谓引人注意的范畴。引人注意,也许是因为在她那苍白的脸、淡灰色的眼睛、小嘴小鼻子,以及紧闭的双唇里自有某种神态,暗示着一种压抑和自我控制的力量,这在一个十九或二十岁的女人身上倒是不常见的。她可能是俊俏的,我认为,若不是她那椭圆小脸有个缺点的话。这缺点是脸上缺少血色。没有一些儿红色来点染她那蜡似的白色面颊,没有少许棕色来补救她那眉毛和睫毛毫无生气的苍白,没有一星半点的金色或栗色来点缀她那黯淡无光的亚麻色头发。甚至她的衣服也有同样的不足之处;淡紫薄纱褪色了,变成了暗淡的灰色,结在她颈子周围的丝带也化成了同样的淡灰色。
她的身材是苗条娇弱的,尽管衣着朴实,她自有贵妇人的风度和仪态;但她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乡村姑娘,叫做菲比。马克斯,曾经在道森先生家里做过保姆,奥德利夫人在她同迈克尔爵士结婚以后便选中她做了贴身侍女。
当然啦,这对菲比说来,是个了不起的好运道,她发觉她的工钱大了三倍,而她在府邸里秩序井然的家务中的工作,倒是很轻便的,因此,她成了她的特定的朋友们之间妒忌眼红的对象,正如我们的从男爵夫人在更高贵的圈子里成了妒忌的对象一样。
一个男子正坐在井旁破旧木架上。当从男爵夫人的侍女从幽暗的菩提树荫里出来,站在野草和灌木丛之间,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吃了一惊。
我已经说过,这是个无人过问的冷僻地点;它坐落在低矮的灌木丛里,躲过了园子里的其他地方,只有从西边耳房背后的顶楼的窗口才能看得见它。“呀,菲比,”那男子说道,一面把折合小刀关上,刚才他曾用小刀把黑刺李桩子上的树皮去掉,“你那么一声不响、那么突然来到我面前,我还以为你是个邪恶的鬼魂呢。我横穿过田野,从护邸沟渠旁的小门进到这儿,我正在休息一会儿,回头再进屋去问问,你是否回来了。”
“卢克,我从我卧室的窗口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古井的,”菲比答道,一面指点着一道三角墙上的一扇打开的格子自。“我看见你坐在这儿,就下来和你谈谈;在这儿谈,比在屋子里谈好,屋子里总是有人听着呢。”
这男子是个大个儿、宽肩膀、神态愚蠢的乡巴佬,年龄大约二十三岁光景。他那暗红色的头发长得低低地盖在前额上,他那浓眉覆在一对微带绿意的灰色眼睛上,他的鼻子又大又端正,然而嘴巴的形状粗俗、表情野蛮。玫瑰红的脸颊,赤色的头发,公牛般的颈子,他跟庄院周围牧场上吃草的壮健公牛倒没有什么不相似的。
姑娘轻轻地坐到本架子上他的身边,伸出一只在新的轻易劳动中逐渐变白的手,按在他厚实的颈子上。
“卢克,你看到我高兴吗?”她问。
“我当然是高兴的,小姑娘,”他粗野地答道,重新打开他的折叠小刀,刮掉树篱桩子上的树皮。
们是堂兄妹,童年时代起便是玩耍的同伴,刚进入青年时期便成了情人。
“你看上去不象太高兴啊,”姑娘说,“你不妨瞧瞧我,卢克,你告诉我,你是否觉得旅行使我气色好多了?”
“我的姑娘,旅行并没有给你的面颊添增什么血色,”他一边儿从他低垂的浓眉下瞅着她,一边儿说道。“你哪一块皮肤都跟你出国时一样的白。”
“可是人家说,旅行使人变得温文尔雅,卢克。我跟着爵士夫人到过欧洲大陆,见识了不少不寻常的地方的种种风采;你知道,我是个小孩的时侯,乡绅霍顿的女儿们曾教给我一点儿法语,我发觉在国外能够和外国人直接谈话是挺叫人愉快的。”
“温文尔雅!”卢克。马克斯发出嘶哑的笑声,大声嚷道:“我倒要问,谁要你温文尔雅?至少,我不要;我的姑娘,你做了我的老婆,你就不会有太多的时间来温文尔雅了。法语,也一样。真是岂有此理。哦,菲比,我想我们俩攒够了钱便买一小块地,将来你就要跟母牛去哞哞叫唤了。”
她的情人说话时,她咬着她的嘴唇,眼睛看着别处。他继续切削着一个他用木桩做的粗柄,自始至终轻轻吹着口哨,没有看过一次他的表妹。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但,渐渐的她又说起话来了,她的脸还是没有转过来面对她的情侣。
“对格雷厄姆小姐说来,出国旅行是件多么风光的事情啊,她带着侍女和导游从仆①,坐上了四马拉的旅游马车,陪她同行的丈夫还认为,全世界没有一个地方美得足以让她去走一趟的哩。”
①原文为courier,指旅行于欧洲大陆的人所雇用的仆役兼向导。
“呀,菲比,有很多钱才是风光的事情哩,”卢克答道,“我的小姑娘,我希望你会接受这个告诫:把你的工钱攒积起来,为我们结婚作好准备。”
“呀,不过三个月以前,她在道森先生家里是个干什么的?”姑娘继续说道,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堂兄的话似的。“她跟我一样不就是个仆人吗?挣工钱,给他们干活。干得跟我一样辛苦,或者比我还辛苦哩。卢克,你应该看见过她的破破烂烂的衣衫的——磨损的、打补钉的、织补的、翻了身的、歪歪扭扭的,然而;不知怎么的,穿在她身上看上去总是漂漂亮亮的。我在这儿当爵士夫人的侍女,她给我的工钱比那时她从道森先生手里拿到的工钱还要大。呀,我曾经看见她从起居室里出来,东家刚付了她一个季度的薪水,她手里不过寥寥几个金币和一个银币;可如今她多阔气用!”
“你别管她,”卢克说道:“菲比,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那才是你非做不可的事。顺便说一句,你和我开一家小旅馆怎么样?开一家小旅馆可以赚许多钱哩。”
姑娘坐在那儿脸仍旧躲避着她的情人,双手没精打采地悬在膝上,淡灰色的眼睛凝望着在树干背后逐渐消退的最后一抹低低的红霞。
“卢克,你应该去看看府邸的内部,”她说:“外边儿看来,房子的外貌够破破烂烂的了;可是你该看看爵士夫人的房间——全是图画,金碧辉煌,大镜子都是从地板一直通到天花板。天花板也是彩绘过的,花了好几百英镑,管家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了她而装演起来的。”
“她是个幸运儿,”卢克南南说道,懒洋洋地,漠不关心。
“你真该看到我们出国时的爵士夫人,始终有一大群绅士围着她打转;迈克尔爵士并不妒忌他们,看到她这样的受人爱慕,只觉得自豪。你真该听听她和他们说说笑笑;她把他们的一切赞美和好话都扔了回去,倒仿佛他们向她投掷的是玫瑰花似的。不论她到哪儿,她使她周围的每个人都发昏发狂。她的歌唱,她的绘画,她的舞蹈,她的美艳微笑,她的阳光照耀般的身发!我们待在一个地方的时候,她总是成了那个地方议论纷纷的热门话题。”
“今天晚上她在家吗?”
“不,她跟迈克尔爵士到比切斯家去参加晚宴了。他们有七、八英里路要走,十一点钟以前不会回到家里的。”
“那么我要跟你说了,菲比,如果府邸内部真是那么好得了不得,我倒愿意进去瞧瞧。”
“那么,你就去吧。女管家巴顿夫人一看就认得你了,她也没法儿反对我给你参观几个最好的房间的。”
这对堂兄妹离开灌木丛慢慢地向府邸走去时,天色已经几乎黑了。他们走进问去,这门通向仆役大厅,这厅的一边儿便是女管家的房间。菲比。马克斯站住了一忽儿,问问女管家她可否带她的堂兄去参观几个房间,得到女管家的同意后,她便在大厅里一盏灯上点亮了一支蜡烛,招呼卢克跟着她进入府邸的其他部分。
长长的黑色林木走廊在阴森森的暮色里是朦朦胧胧的——菲比手中所拿的烛火,在这姑娘领着她的堂兄走过去的宽阔走廊里,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火焰的斑点而已。卢克时常怀疑地左顾右盼,他自己的钉了平头钉的靴子吱吱嘎嘎作响,响得他有点儿心慌意乱。
“菲比,这是个阴森森得要命的地方,”他说,这时他们刚由走廊进入一个大厅,大厅里还没有点灯;“我听人家讲起过一件谋杀案,很久以前就是在这个大厅里发生的。”
“要说谋杀案呢,卢克,如今的年月里谋杀案可是够多的了,”
姑娘答道,一边走上了楼梯,青年跟在她后面。
她带路穿过一个大客厅,客厅里琳琅满目,尽是些缎子和仿金用箔、布尔工艺品①和雕花镶嵌本柜、青铜器、浮雕玉石、小雕塑,以及在暗淡的光线里闪闪烁烁的小件饰物;然后他们又穿过一个晨室②,里边挂满了名贵图画的出版样张;过此便是前客厅,她在前客厅里站住了,把蜡烛高举在头上。
①原文为Buhl,这一工艺由法国人安德莱。查理。布尔所完成。在本材上雕花,并镶以金银,或鳖甲等,故亦称布尔细工。
②原文morning_room,指大的宅邸中用作上午让家合沐浴阳光的起居室。
青年张大了嘴巴,睁大了眼睛,瞪着他周围的一切。
“这是个珍贵的地方,”他说,“必定是花了许多许多钱搞起来的。”
“瞧瞧墙上挂的名画吧,”菲比说,瞧着这八角形房间的嵌板,板上高悬着克罗德①、蒲桑②、伍维曼③、魁普④的绘画。“我听说过,光是这些画就是好大一笔财产。这儿是爵士夫人,也就是格雷厄姆小姐的套房的入口处。”她撩起挂在一个门口的一道碧绿的厚厚的布门帘,把那惊讶的乡下人领进了一个仙境似的闺房;然后又从那儿进入一个化妆室,室内,大衣柜的门打开着,一大堆衣裳抛在沙发上,表明它确切无误地保持着主人离开时的情景。
①克罗德(1600——1682),在意大利的法国画家。
②蒲桑(1594——1665),法国历史画家。
③伍维曼(1619——1668),荷兰画家。
④魁普(1620——1691),荷兰画家。
“卢克,我得在爵士夫人回家以前把这些东西收拾好;你在我收抬时不妨在这儿坐坐,我用不了多长时间。”
她的堂兄笨拙而困惑地东张西望,被房间的奢华陈设搞得心都乱了;经过一番考虑,他选中一把最坚实的椅子,小心谨慎地在椅子边缘上坐了下去。
“卢克,我希望我能把珠宝拿给你看看,”姑娘说:“可是我办不到,因为她总是自己保管着钥匙;珠宝就在那只放在梳妆台上的箱子里。”
“啊,那一只吗?”卢克大声嚷道,眼睛瞧着那巨大的镶嵌黄铜的胡桃木箱子。“呀,那箱子够大的了,我所有的衣服都装得进去!”
“那箱子装满了钻石、红宝石、珍珠、绿宝石,能装多少就有多少,”菲比答道,她一边儿说话,一边儿忙于折叠綷縩有声的丝绸衣裳,把它们一件又一件的安放在大衣橱搁板上。当她把最后一件衣裳的荷叶边抖开来时,她听到丁当一声响,她把手伸进了衣裳的口袋里。
“怪了!”她大声叫道:“爵士夫人竟然有那么一次把钥匙丢在衣裳口袋里了。卢克,如果你要看的话,我能把珠宝拿出来给你看了。”
“好吧,我倒不妨瞧一瞧,我的姑娘。”他说着从椅子里站起身,掌着蜡烛,让堂妹把珠宝箱打开。他看见饰物在白净绸缎垫子上闪闪生光时,发出了大声惊叹。他想摸弄精美的珠宝;把它们折腾来折腾去,估量着它们的商业价值。当他想到他是一心打算把其中一件占为己有时,也许有一种渴望和妒忌的痛苦刺透了他的心。
“呀,菲比,这些个钻石玩意儿中的一件,就可以使我们成家立业了,”他说道,赤红的大手里反复摆弄着一只手镯。
“放下,卢克!马上放下!”姑娘面露惊惶的神色,大声说道:
“你怎么会讲出这种话来的呢?”
他不情愿地叹息一声,把手镯放回原处,接着他就继续仔细查看珠宝箱了。
“这是什么呀?”不久,他指点着箱子框架上的一个黄铜按钮问道。
他说话时按了一下铜钮,于是便有一只镶着红丝绒边的秘密抽屉,从珠宝箱里跳了出来。
“你瞧,这儿!”卢克大声叫道,对于自己的发现很是高兴。
菲比。马克斯丢下她正在折叠的衣裳,跑到梳妆台边来了。
“咦,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它,”她说,“不知道里边是什么东西呢?”
里边没有多少东西;既没有金子,又没有宝石;只有婴儿穿的一只旧鞋子,卷在一张纸里,其中还有小小的一束丝一般的淡黄头发,显然是从婴儿头上剪下来的。菲比端详着这一小包东西,她的灰色眼睛张得大大的。
“那么这就是我的爵士夫人藏在秘密抽屉里的东西了,”她喃喃地说道。
“藏在这样一个地方的,竟是稀奇古怪的垃圾,”卢克漫不经心地说道。
姑娘薄薄的嘴唇弯成一个爱寻根究底的微笑。
“你要给我作证:我是在什么地方找到这个纸包的,”她说道,随手就把小纸包放到她的口袋里去了。
“呀,菲比,你可不要傻乎乎的去拿这种垃圾啊,”年轻人大声说道。
“我宁可拿走这件东西,也不要你很想弄到手的那个钻石镯子;”她回答道:“卢克,你有福气开小旅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