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典出《圣经·新约》。《圣经》中,马利亚的讲话总共只有七次。
她总是怀着一种生怕被人看见的恐惧心情去的。每天她都祈求圣母马利亚保佑她一路平安,不要碰上什么意外;倘使碰上一个乞丐,她总是慷慨施舍,为的是让天主高兴,因为所有的乞丐和流浪汉都是天主的朋友。最使她担惊受怕的是那大教堂广场,药铺掌柜的老婆安帕罗总是坐在窗口一边做针线,一边时刻警惕地望着广场。她穿过广场时总是低下头,用阳伞遮住脸。她走进大教堂时总是右脚在前。
沉睡的教堂内半明半暗,寂静无声,看不到一个人影,这使她充满了恐惧:她感到圣徒像和十字架的默默无语是对她的罪孽的一种谴责;她觉得那些塑像上的玻璃眼睛和画像上圣徒们眼睛里的瞳仁正恶狠狠地盯着她,注视着她因想到即将到来的欢娱而剧烈起伏的胸脯。有时,慑于迷信的威力,为了求得圣徒们的宽恕,她发誓要把整个上午都花在托托身上,要拿出慈悲的心怀聚精会神地为她服务,甚至连自己的衣服也不让阿马罗神父碰一下。但是一走进教堂司事的家见他不在那儿,她便连一分钟也不肯在托托的床边多耽搁,马上奔到厨房的窗口等候着他的到来,两眼盯住圣器收藏室的那道大门,门上那些坚固的黑色嵌板每一块她都很熟悉。
他终于出现了。那时是三月初,燕子已经飞回来了,在那一片令人忧伤的寂静中,可以听到它们在大教堂的墙里面拍打着翅膀,啁啾个不停。那些只在湿气重的地方才生长的草木植物,这儿遍地都是,它们深绿色的叶子把各个墙角都遮住了。有时,阿马罗为了献殷勤而去采一朵鲜花。但阿梅丽亚却等得不耐烦了,用手指直叩厨房的窗户。他赶紧向她跑去;于是两个人便在门口紧紧握住手,眼睛里闪着热情的光芒,贪婪地注视着对方,待上那么一会儿;然后他们一起去看托托,把教区神父放在长袍口袋里给她带来的蛋糕给了她。
托托的床放在贴着厨房这一边的一间四室里;她那患有结核病的躯体消瘦不堪,陷埋在草垫子里,使盖在身上的那件肮脏的、边儿已经磨破的床罩只隐隐约约地鼓起来一点儿,为了消磨时光,她终日扯着床罩上的线。这几天她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衣,头发因擦了油而闪闪发光;因为近来,自从阿马罗开始来拜访以后,托托产生了一种要使自己像个人样子的狂热,甚至于把梳子和镜子藏在枕头下面,还一定要她父亲把她现在看不上眼的那些布娃娃塞到床底下的脏衣物堆里去。埃斯格利亚斯大叔高兴得逢人便要说起这事儿来。
阿梅丽亚在铁床边上坐了一会儿,问她字母表是否念过了,挑了几个字母让她念。接着又叫她把已经教过她的祈祷文一字不差地重述一遍;而教士则在门口等着,两手抄在口袋里,被瘫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弄得心烦意乱,手足无措,因为这双眼睛一直盯着他,直看进他的内心深处,带着热烈而惊奇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而这双眼睛在她褐色的脸庞上似乎一天一天地变大、变亮。她的两眼凹陷得很深,她的颧骨看上去仿佛要把皮肤撑破了。现在他对托托既不感到怜悯,也不感到同情;他对这种时间的耽搁感到憎恨,觉得那女孩子野性十足,令人厌恶。阿梅丽亚也觉得这段时间沉闷难熬,但为了不致过于触犯天主,她只好强忍着跟瘫痪病人说话。托托看上去好像很恨她,对她提出的问题总是绷着脸回答;有时候她索性满脸怒容,一声不吭,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有一天,她恶狠狠地把字母表撕成碎片;有时阿梅丽亚想替她把技在肩上的围巾拉整齐,或者把被子往上拉一下给她盖好,她便会全身挺得僵直,往里边缩进去。
最后阿马罗向阿梅丽亚作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她赶紧把附有插图的《圣徒传》放在托托面前:“你看这些图画——瞧,这是圣马太①,这是圣母马利亚……再见,我要和教区神父先生一起上楼去作祷告,祈求天主赐给你健康,使你能够行走。别把这书搞坏了,搞坏了可是罪孽啊。”
①圣马太:耶稣十二使徒之一。传说《马太福音》为他所撰。
他俩上楼的时候,瘫子总是把头伸出来,贪婪地凝神目送着他们,听着楼梯发出的吱嘎吱嘎声,她的闪闪发光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愤怒的泪花。楼上的房间非常低矮,没有天花板。房顶是黑色木板搭起来的,上面铺着瓦片。床旁边吊着一盏灯,灯里冒出的油烟在墙上留下了一片轻微的扇状痕迹。阿马罗对埃斯格利亚斯大叔为他们做的那些准备工作总要嘲笑一番:墙角放一张桌子,上面摆一本《新约》、一壶水,桌子边摆好两把椅子……
“这是为我们的谈话准备的,好让我教你一个修女应履行哪些职责,”他嘲笑地说。
“那就来教我好了!”她轻声说着,便张开双臂站在他面前,带着情意绵绵的微笑把双唇分开,露出她美丽的、熠熠发光的牙齿;把自己交给他,听任他摆布。
他贪婪地吻着她的胸脯,她的脖子和她的头发,有时候还咬一下她的耳朵,使她发出一声轻轻的喊叫。接着,两个人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倾耳细听,生怕楼下的瘫子听见。随后教士便关上百叶窗,关上门。那扇门还真不听使唤,非得用膝盖顶着才关得上。阿梅丽亚慢慢脱下衣服,让裙子落到脚上,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一会儿,这时幽暗的屋子里就会清晰地显出一个白色的身影。
阿梅丽亚只能呆到中午。因此阿马罗神父便把他那块银质老怀表挂在吊灯的钉子上。不过在他们没听到钟楼上传来嘹亮的钟声时,阿梅丽亚也能凭着邻家一只公鸡的叫声知道时间到了,于是便快快不乐地低声说道:“我得走了,我亲爱的。”
“躺着别动……你总是那么急匆匆的。”
于是他们便一声不响地再躺一会儿,两人紧紧地偎依着,沉浸在一片缱绻缠绵的柔情蜜意之中。屋顶上的瓦片排列得不严密,好多地方漏出了隙缝,一束束细长的光线透过隙缝射进屋里;有时一只猫从屋顶上走过,摇动了松散的瓦片,他们在里面可以听得见它轻轻的脚步声;有时候一只鸟儿栖息在屋顶上鸣啭,他们可以听得见它扑打翅膀的声音。
“时候不早了。”阿梅丽亚说。
教士竭力想挽留她;吻她的小耳朵他是从来不感到厌倦的。
“你真贪得无餍!”她轻声说道:“放开我!”
她摸黑很快地穿好衣服;随后打开窗子,转过身来搂住阿马罗的脖子,他软绵绵地赖在床上。然后他们便挪动桌子和椅子,让楼下的瘫子知道,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阿马罗不停地吻着她;为了不让他再吻下去,她打开了房门;阿马罗神父走下楼去,看也不看托托,便快步穿过厨房,走进了圣器收藏室。
阿梅丽亚离开之前总失去看看瘫痪病人,问她是否喜欢那些图画。有时,阿梅丽亚发现她为了不让别人看见而把头蒙起来,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双手牢牢地抓住不放。有时候,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两眼闪着邪恶的、好奇的光芒,打量着阿梅丽亚,一面把脸凑近阿梅丽亚的脸,鼓起鼻孔,好像要从她身上嗅出异味来;阿梅丽亚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心神不安,满脸通红;她推说时间已晚,便立即捡起《圣徒传》,一边走出去,一边诅咒着那个默默无言、充满了恶意的瘫子。
每当她穿过广场时,安帕罗总是坐在窗口。到后来,她经过考虑,觉得还是把自己对托托进行慈善性拜访的秘密告诉她为好。安帕罗一看到她就俯身靠在阳台上大声喊道:
“喂,托托怎么样啦?”
“她现在很好。”
“会认字儿了吗?”
“会啦,而且也会拼写了。”
“对圣母马利亚的祈祷呢?”
“她现在也会了。”
“你在做着一件多好的事儿啊,孩子!”
阿梅丽亚谦虚地垂下眼睛。同样也知道这一秘密的卡洛斯从柜台后面走出来,对阿梅丽亚表示敬佩。
“你这是刚刚完成了你的伟大的慈善使命回来吧,嗯?”他说,两眼闪着光,一边把重心落在拖鞋后跟上保持着身体的平衡。
“我跟那可怜的孩子在一起呆了一会儿,给她作作伴……”
“好极了!”卡洛斯喃喃说道:“你成了传道者了。好,回家吧,虔诚的孩子,代我向你妈妈问好。”
然后他走进药铺对店伙计说:
“你看人家这姑娘,奥古斯托先生。别的姑娘都把时间花在谈情说爱上,可她却在做守护神,把美好的青春年华花在一个瘫痪病人身上!你可以看到,先生,什么哲学啦,唯物主义啦以及其他种种邪恶的思想都没法激发出这样的行为。只有宗教可以做到这一点,我亲爱的先生。要是瑞南之流和那帮乌七八糟的哲学家们能够看到这一点就好了!你听好,先生,我是赞赏哲学的,但有个前提,这就是,哲学必须和宗教结合在一起。我是个科学家,我崇拜牛顿和基性①——但是(我说这话是非常严肃的,先生)——如果哲学跟宗教分离的话,那么不消十年(我说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哲学就会死亡,会被彻底埋葬。”
①基佐(Francois_P_G.Guizot,1787—1874):法国历史学家和政治活动家,资产阶级右翼的代表人物。七月王朝时期,历任内务部长、国民教育部长、外交部长、总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发后被迫去职。著有《英国革命者》、《欧洲文明史》和《法国文明史》等。
他倒背着手,在药铺里继续慢步踱来踱去,反复思考着哲学的死亡这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