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学呆了四年,在一个市民罗斯托夫采夫家里膳宿。这是二个贫寒的小户人家。我不能到别的人家里去,因为有钱的市民是不需要有人来搭伙投宿的。

这种生活的开头多么可怕啊!就拿我在城里的第一个晚上来说吧。那是同父母分手后的头一个晚上,是在一个全新的和简陋的环境中生活的第一个晚上。屋里只有两个狭小的房间,在这样的一个环境中,我感到一切都陌生,同一些我这个少爷自然认为是卑微的人生活在一起,感到实在荒唐,可是这些卑贱的人却突然有权来支配我,——仅此一点就够可怕的了。罗斯托夫采夫家另外还有一个搭伙的房客,他与我同年,是我的同班同学,是巴图林诺一个地主的非婚生子,红头发,名叫格列波奇卡。那天晚上我们之间还没有任何交往,他象只陷入笼中的小兽一样,怯生生地坐在屋角里,死不吭声,十分古怪。他怀着野兽般的疑心,皱起眉头,膘我一眼,可我没有急于同他攀谈,表示友好。顺便说说,这是由于我看他不是一个很普通的孩子,对于这种人我可要防三分。我在卡缅卡时就知道,他将要同我在一起生活,但有一天我听到,我们的保姆知道他是非婚生子之后,曾极难地骂过他。那天晚上在屋子外面,象有意为难似的,天色暗,到傍晚就落起雨点来。我从窗口望着那条长长的石板街,那儿死气沉沉,一片萧索,对面围墙的后边,一棵半秃的树上有只乌鸦拱起背来,伤心地咕咕叫,预兆着不祥。在铺满灰尘的铁屋顶的远方,一座高耸的钟楼直插阴雨的天穹,每一刻钟都有一声鸣奏,柔弱、悲戚、绝望……在这种晚上,父亲会立刻叫人把灯点燃,送来茶炊,或者提前开饭,——“我受不了这种鬼霉气啦!”但是,这里一切都有规定的时间,还未到坐下来吃饭的时候,绝不会点上灯。现在就是如此。当夜色完全降临,主人又从城里回来的时候,他们才把灯点燃。主人个子很高,体格匀称,褐色的面庞轮廓清晰,干糙的黑胡须已经花白。他的话不多,但说话算话,要求严格,以身作则,对己对人都恪守规矩,说这些规矩“不是由我们这些傻瓜,而是由我们的祖先父辈”一劳永逸地为家庭与社会的幸福生活而创立起来的。他从事收购和转卖粮食牲口的工作,因此经常奔走各地。但就是他外出的时候,家中也笼罩着由他形成的严格而又高雅的气氛。和蔼沉静的妻子,两个光着圆脖子的姑娘和一个十六岁的儿子都沉默寡言,作事认真,井然有序,一言一行都得有事先的允许……此时,在这愁闷的黄昏,女主人和女儿坐下来做针线活,留心地等着主人回来吃晚饭。只要外边的篱笆门一响,她们就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玛尼娅,克秀莎,开饭吧!”女主人站起来小声地说,走进厨房。

主人进了屋,在小前室里摘下便帽,脱去厚呢长外套,只穿一件腰部带褶的灰色轻便外衣。这外衣和那绣花的斜领衬衣,以及一双灵巧的长统皮靴都特别显露出他那俄罗斯人的气派。他很有分寸地对妻子说了几句亲切的话后,便仔仔细细洗起脸来。随后拧干毛巾,在厨房木盆上方吊着的一把铜壶下抖动两手。小妹妹克秀莎闭眼给他递上一条干净的长毛巾。他慢条斯理地把手揩净,一声冷笑就把毛巾摔到她的头上,——这使她高兴得脸红起来。他走进房间,毕恭毕敬地划了几下十宇,然后对着屋角的神像鞠躬……

我在罗斯托夫采夫家的第.一次晚餐是终身难忘的——不仅仅是因为我认为这顿晚饭的菜肴过于奇特。他们先送来稀粥,然后,用一只圆木盆送来一些灰色的、毛糙糙的瘤胃,一见到它们的样子和闻到它们的气味我就浑身打颤,而主人却把这些瘤胃切开,弄碎,直接用手抓起来,并把盐渍的西瓜同瘤胃拌在一起,临末又端来牛奶燕麦粥。但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看到我只吃了稀粥和西瓜,主人便瞟了我两眼,后来他严厉地说:

“少爷,对一切都要习惯。我们是普通的俄罗斯人,习惯吃蜜糖饼干,我们没有特别讲究的菜……”。

我觉得,他讲最后一句话的声调差不多是傲慢的,特别有力量,特别感人——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到了后来我在城里强烈感受到的东西:自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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