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爱的孩子,我们俩聚在一起,是一种奇特命运的安排。我看你是变成野蛮人的文明人,而你看我则是天意要变为文明人的野蛮人(是何意图,我也不得而知)。我们二人从两个极端进入人生,你到我的位置上来安歇,而我也曾坐过你的位置:因此,我们俩看待事物的观点,也势必截然相反。可是,对你我来说,这种地位的变动,究竟谁是最大的赢家,谁是最大的输家呢?只有神灵知道,因为最无知的神灵,也比所有人加在一起还聪明。

我母亲在密西西比河畔生下我,到下一个花月①,距今就有七十三次降雪①了。

①即5月——作者原注。

那时,西班牙人刚在彭萨科拉湾落脚,还没有一个白人到路易斯安那定居。我刚刚数到十七次落叶②,就和父亲,乌塔利西武士一道出战,对抗佛罗里达强大的部落摩斯科格。我们和西班牙人结为同盟,在莫比尔河的一条支流上激战。然而,阿里斯古依③和马尼杜神不助我们。结果敌人获胜;我父亲战死,我在保卫他时两处负伤。唉!当时我怎么没有下到灵魂国④呢,也免得后来在世上屡遭不幸!可是神灵却另有安排:我被溃逃者带到圣奥古斯丁⑤。

①以降雪计年,即73岁——作者原注。

②以落叶计年,即17岁。

③即战神——作者原注。

④即地狱——作者原注。

⑤圣奥古斯丁:美国最早的城镇,由西班牙人始建于1565年。

来到西班牙人新建的这座城镇,我很有可能被抓走,送到墨西哥矿山。幸而,一位西班牙老人被我的年轻和淳朴所打动,收留了我,把我介绍给他胞姐。他名叫洛佩斯,是卡斯蒂利亚地区人,没有妻室,同胞姐一起生活。

两位老人待我十分亲热,精心培育我,给我请来各科的家庭教师。我在圣奥古斯丁住了三十个月,厌倦了城镇的生活,眼看着越来越委靡不振:我时而直愣愣的,一连几小时凝望远处的密林冠顶,时而坐在河边,凄苦地注视着流水。我想像着这波浪所流经的一片片树林,心灵便充满孤独之感。

我渴望重返荒原,再也忍不住了,一天早晨,便换上土著服装,一手拿着我的弓箭,一手托着欧洲人的衣裳,去见洛佩斯。我把那套衣服还给我的慷慨的保护人,扑倒在他脚下,不禁泪下如雨。我咒骂自己,谴责自己忘恩负义,我对他说:

“我的父亲啊,到头来,你本人也看明白了,我若是不重过印第安人的生活,就非死掉不可。”

洛佩斯非常诧异,他想打消我的念头,向我指出我会碰到的危险,可能会重又落入摩斯科格人的手中。然而,他见我义无反顾,便失声痛哭,紧紧搂住我,高声说道:

“走吧,自然之子!恢复你作为人的独立性吧,洛佩斯绝不想剥夺你的自由。我若是还年轻,就肯定陪同你去荒原(那里也有我的甜美回忆!),把你送回母亲的怀抱。回到森林之后,你有时也要念起收留过你的这个西班牙老人,而你要去爱人类的时候,记住你对人心的第一次体验,就完全有利于这种爱。”

最后,洛佩斯祈祷上帝保佑,尽管我拒绝信奉基督徒的上帝。接着,我们就挥泪而别。

我这样忘恩负义,不久便受到了惩罚。我缺乏经验,在树林中迷了路,正如洛佩斯所预言的那样,被一伙摩斯科格和西米诺尔人捉住。他们一看我的服装、头上插的羽毛,就认出我是纳切斯人。他们见我年轻,捆绑我时绳索勒得不太紧。那伙人的头领叫西马干,他问我的姓名,我回答道:

“我叫夏克塔斯,是乌塔利西的儿子,是削了一百多摩斯科格英雄头皮的密斯库的后裔!”

西马干对我说道:

“好啊,夏克塔斯,你这乌塔利西的儿子,你这密斯库的后裔,这回痛快了;一到大村子,就把你烧死。”

我接口说道:“那好极了。”随即就哼唱起我的挽歌。

我尽管被俘,头几天就禁不住赞赏起我的敌人。这些摩斯科格人,尤其他们的盟友西米诺尔人,都那么欢欢喜喜,洋溢着爱和满足。他们的步履轻捷,待人平和而胸怀坦荡。他们爱讲话,讲起来口若悬河,语言和谐优美而又明白易懂。那些尊长虽然上了年纪,也不减淳朴快乐的性情,好似林中的老鸟儿,一听见子孙唱起新歌,就要随声附和。

随队同行的妇女见我年纪轻轻,都表露出一种温存和悦的怜悯、一种善气迎人的好奇。她们问我有关我母亲和我幼年的情况,想知道我的苔藓摇篮是否吊在枫树的花枝上,是否由风儿推着在小鸟儿窝边摇摆;继而,又问我的心态,提出一大串问题,问我是否梦见过白鹿,秘谷中的树木是否教会我恋爱。我天真地回答这些母亲、妻子和女儿的问题,对她们说:

“你们是白天盛开的鲜花;黑夜就像清露一样爱你们。男人一离开母腹,就是要吮吸你们的乳头和嘴唇。你们的话有魔力,能抚慰所有痛苦。这就是生下我的人对我讲的,可是她再也见不到我啦!她还对我说,处女是神秘的鲜花,到僻静的地方才能找到。”

这些赞美深得这些女人的欢心,她们塞给我各种各样的小礼物,给我送来核桃酱、枫糖、玉米糊、熊腿肉、海狸皮,以及用来装饰我的贝壳、为我垫着睡觉的苔藓。她们同我一起唱歌,欢笑,继而想到我要被烧死,又纷纷流下眼泪。

一天夜晚,摩斯科格人在一片森林边缘宿营。我坐在“战火”旁边,由一名猎人看守,忽然听见草上悉索的衣衫声音,只见一位半遮面纱的女子来到我身边坐下。她的睫毛下滚动着泪珠,而胸前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在火光中闪闪发亮。她美得出奇,脸上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贞洁和激情的光彩,特别引人注目,具有无法抵御的魅力。她不但非常美,而且极其秀雅温柔,眼神里流露出锐感多情和极痛深悲;那粲然一笑,更是美妙绝伦。

我以为她是“临刑之爱的贞女”,即派到战俘身边给他坟墓施魔法的贞女。我一确信这一点,虽不惧火刑,心里也一阵慌乱,结结巴巴地对她说:

“贞女啊,您配得上初恋的爱情,生来不是为了临刑之爱的。一颗很快就要停止跳动的心,很难回应您的心声。怎么能将死和生结合起来。您会引得我苦苦留恋人生。但愿另一个人比我更幸运,但愿长长的拥抱将青藤和橡树结合起来!”

于是,少女对我说:

“我根本不是‘临刑之爱的贞女’。你是基督教徒吗?”

我回答说,我从未背叛过自己部落的神明。印第安姑娘听了我的答话,浑身不禁一抖,她对我说:

“真可怜,原来你是个地道的邪教徒。我母亲让我入了基督教。我叫阿达拉,父亲就是戴金手镯的西马干、这一部落武士的首领。我们正前往阿帕拉契克拉,到了那里你将被烧死。”

阿达拉说罢,便起身走开了。

(夏克塔斯讲到此处,不得不中断叙述。往事像潮水一般,冲入他的脑海,失明的眼睛涌出泪水,流到饱经风霜的面颊上,好似深藏地下的两股泉水,从乱石堆中渗透出来。)

(老人终于又讲道:)

我的儿子啊,你瞧,夏克塔斯以明智著称,其实很不明智。唉!我亲爱的孩子,人眼睛瞎了,还能流泪!一连好几天,首领的女儿每晚都来和我说话。睡眠从我眼中逃逝,阿达拉占据我的心,犹如祖居的记忆。

走了十七天,在蜉蝣将出水的时分,我们踏上了阿拉丘亚大草原。草原四周丘峦连绵不断,林海叠浪连天,有柠檬树林、玉兰树林和绿橡木林。首领高喊一声到达,队伍就在山脚下扎了营。我被看押在稍远一点儿的地方,靠近在佛罗里达十分有名的“自然井”,绑在一棵树脚下,由一名颇不耐烦的武士守着。我被看押在那儿不大工夫,阿达拉就从泉边的枫树林出来,她对那摩斯科格英雄说:

“猎人啊,你若想去打狍子,那就让我来看管俘虏吧。”

武士一听首领的女儿讲这话,高兴得跳起来,他从山丘顶直冲下去,在草原上撒腿飞跑。

人心的矛盾多么奇特啊!我已经像爱太阳一样爱这位姑娘,那么渴望向她倾吐内心的秘密,不料事到临头,我却心慌意乱,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觉得这样单独面对阿达拉,还不如投进泉里喂鳄鱼。荒原的女儿也和她的俘虏一样六神无主,我们俩都默不作声,我们的话语让爱神给夺去了。阿达拉终于鼓起勇气,这样说道:

“武士啊,捆绑得并不紧,您很容易就能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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