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是精修的音乐师(Virtuoso),而是绘画的素手(Amateur),一天我作了这样的发现。这平凡的发现于我成了一种小小的秘密。当时我想在地上挖个窟窿,把这秘密偷偷地告诉给它,心怕瑟瑟的衰柳是一个嘴巴不稳的虔婆,则我将成为可笑的人了,便始终不曾这样做。今夜,西风扑了一个满窗,听四野的秋声又起,遂忽然在脑际浮起了这被掩埋着的比喻,复喜你远道来望我的厚意,并且看你的衣衫上赍着一襟秋凉,未免有几分怀感,所以便谈起秋来了。
我爱秋,我爱音乐,也爱绘画。倘使你不嫌我这样的说法,不嫌我用这样无奇的笔调作故事的开头,让我告诉你一个拙于手和笔者的悲哀吧。在一个秋天——八年前的秋天——夜里。旋风在平地卷起尘沙,庭院的拐角堵风的所在——学校的庭院,那时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学生哩——处处积着梧桐树和丹枫的广阔的黄地红斑的落叶,人走过时沙沙作响。这时候却没有殷勤的校役用粗笨的扫帚东一下西一下地把枯叶堆聚拢来,在庭院的空地上点起一把火,好像菩萨庙前的庭燎;或是用一根头端插着粗铁丝的竹棒逐枚地检拾着零散的叶子,放在腰边的一只竹篓里——这些,我总嫌是多事的——这是一个刮风的夜,一个萧索的夜,旦夕将死的秋虫的鸣声愈见微弱可哀了。我们是在学校的琴室里面,我们在教师的面前复习着半周来熟练着的指定的琴课。我们一共八九个人,有的练习着Beyer初级课本,有的使劲地敲着单调乏味的Hanon指法,有的弹到Sonatain_C.Major。我呢,正学习着一支Sonatina,哪一支呢现在我记不得,总之那本厚厚的Album中书页子的半数是给我揉得漆黑而角上也皱卷得不成样了。教师严格地指摘着每一个音符的指触和旋律的起承转合,时常用他的粗大的手指敲着每一个弹错了的音键,唤起你的注意。那天晚上我不知怎的总是注意到屋外的风声,似乎在担心着屋前瞿瞿叫着的秋虫的命运。直到一个同学在我的臂上拧了一下,我才知道是轮到我复习的时候了,望着严峻的教师,心中便有几分惴惴。第一节过后变调的地方便弄错了。“Eflat,Eflat。”巨大的毛手掠过我的面前,粗的手指落在一个黑键上。我手法更乱了,脸红了起来。“Staccato,Staccato!”教师喊着说,我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胡乱弹了一通。终了的时候,教师皱着眉一声不响,在谱上批了Repeaton_Next_Monday几个红铅笔粗字。当时我就想:假如我有一支画笔,安知我不能描出这人间的歌曲,这万籁的声音,悲壮的,凄凉的,急骤的,幽静的,夏午静睡着的山谷里生物的嘘息,秋宵月光下烟般飘散着大自然的低吟,于是遂生了畏难之心。等到后来每逢听到珠般圆润的琴声而妒羡着如风般滑过黑白相错的键盘的手时,我是失去我的机会了。
于是复在另一个秋天——四年前的秋天,我已经在一个没落的古城中的一个学校里做一群孩子的导师了——我从城里乘车到离城三四十里外的分校去,是早晨,天色是蒙暗的,没太阳。空气中浮悬着被风刮起来的尘土,四周望去是黄褐色的一圈,头顶上是鼠灰色的大圆块。啊!我在溪岸望见一片芦花!在灰色的天空下摇摆着啊摇摆着!“多拙劣的设色!”我想。回来的时候我便在一张中国纸上涂了一层模拟天色的极淡极淡的花青,用淡墨和浓沈斜的纵的撇出长剑似的芦叶,赭黄的勾竖算是穗和梗,点点的白粉是代表一片芦花……水天相接的远处,三三两两地投下一些白点,并且还想在上边加上一笔山影……右角天空空白的地方我预备写上这样的两行诗句:
是西风错漏出半声轻叹,
秋葭一夜就愁白了头啦。
但是,啊!我笔底所撇的只是一堆乱草,毫无遒劲之致。而芦穗则是硬挺挺的像柄扫帚,更不消说有在西风里偃俯的样子。我生气了,我掷下笔,撕碎了纸,泼翻了花青,我感到一阵悲哀。我抱怨天赋我的这双笨拙的手。不然,生活便增添了多少的点缀呢!
但是幻想并不能消灭。昨晚,友人持来一枝芦花,插在我的花瓶里——这瓶里从来不曾插过什么花——说,“送你一个秋。”真的,当灯光把芦花的影放大映在壁上,现出幢幢的黑影来时,我感到四壁皆秋了。夜里,我梦见芦花摇落了一床,像童话中的公主,睡在厚厚的天鹅绒的茵褥上,我是睡在芦花的茵褥上,绵软而舒适,并且还闻着新刈的干草的香。我很满意,但是仍然辗转睡不着,似乎有一颗幻想的豆大的东西透过厚软的褥子,抵住我的脊心……
“那你是一位真正的皇子了……”
我又继续着晚秋的梦……这回我是到我所熟识的溪畔来了。仍是夜里,头上的天好像穿了许多小孔的蓝水晶的盖,漏下粒粒的小星,溪中显出的是蓝水晶的底,铺满了粒粒的小星,而我却在这底和盖的中间,好像嵌在水晶球里的人物。我疑心脚步重点便会把它蹴破了,所以我便静静地望着,静静地听,听啊,谁在吹起芦荻来了。
一枝小芦荻,
采自溪之滨,
溪水清且涟,
荻韵凄复清。
一枝小芦荻,
长自溪之滨。
吹起小芦荻,
能使百草惊,
宿鸟为我啼,
流水为我吟;
吹起小芦荻,
万籁齐和应。
深夜漫行者,
闻吾芦荻声,
若明又若暗,
或远又或近。
深夜漫行者,
随我荻声行。
一枝小芦荻,
采自溪之滨,
……
……
我的眼光随着歌声望去。心想,“谁在吹这芦荻呢?”但是星光底下甚为朦胧。我从纵横交错的叶底望去,仿佛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靠坐在芦叶编成的吊床上随风摇摆着身躯哩。这是诱人的女水妖还是像我一样的秋的礼赞者呢?我想。我试“啊哈!”呛咳一声惊她一惊,人影消失了。睁眼一看,乃是一片芦花!我惘然。我悟及我所听到的是我从前哼过的一支短歌,是孩子时唱的短歌,适才不留神间脱口而出了。我怔着。若不是天空一声嘹亮的唳声唤回我的意识,大约还呆在那里,对芦花作一番惆怅!
“我倒乐意听你的无稽之梦,且让我提起一句古话:说‘痴人说……’什么的啊!你皱起眉头来么?”
我也不难告诉你一些不是梦的东西。但是你相信那些都是真实的么?不过我所谈的殊不值智的一哂。风劲了,倘不想睡,你得多添一件夹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