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俄国树”只有几步远的光景,在韦伯咖啡馆门前的小桌、旁坐着一位漂亮的青年,大约三十岁上下,中等个儿,身材瘦削,肤色发黑,长着一张英俊的脸。他双手扶着拐杖,身子向前倾斜,好像压根儿没想到有人会认出他或对他发生兴趣,安安静静、自自然然地坐着。他眼大有神,一对微微发黄的褐色眸子慢慢向四处观看,有时被阳光照得眯缝起来,却会突然盯住从一旁走过的奇怪的身影不放,同时他那柔软的小胡子、嘴唇和向前突出的下巴上都会掠过一丝几乎孩子气的微笑。他身穿一件肥大的大衣,是德国款式,一顶灰色软帽戴在前额上,把高高的额头遮去半截。初次见面他便会给人留下良好印象:这是一个诚实、能干、多少有些自信的青年。像他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还真挺多。他似乎经过长期劳作之后想休息一下,所以才这么开心地欣赏展现在眼前的景色。不过他的心思并不在这里,早已飞到跟眼前的景色迥然不同的世界,飞到远方。他是个俄国人,名叫格里戈里·米哈伊洛维奇·利特维诺夫。

我们必需跟他打交道,所以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他那并不复杂、十分平常的经历。

他父亲出身于商人家庭,当过官而且精明能干,但是早已退休。按说他应该在城里读书,然而他却是在乡下受的教育。他的母亲是贵族出身,并且从贵族女子中学毕业。母亲是一位善良而易感情冲动的人,不免有点儿脾气。她比丈夫小二十岁,却尽力去改造他,让他改掉当官的派头,过地主的生活,把暴戾乖张的他治得服服帖帖。全仗她的照顾,丈夫才能穿得整整齐齐,待人也讲究礼貌,从此不再骂人。他学会尊重有学问的人,尊重知识,尽管他当然连一本书也不摸。总之,他尽量不让自己丢脸:走路的脚步放轻些了,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喜欢谈论一些高尚的题目,为此他不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唉,我真想揍他一顿!”他有时心里这样想,可嘴上却说:“是呀,是呀,这……倒也在所难免;这的确是个问题。”利特维诺夫的母亲依照欧洲方式持家,对仆人也称呼“您”,在饭桌上不许任何人吃得呼哧气喘。至于归她所有的那座庄园,她和丈夫都一筹莫展。那是很大一片土地,有森林,有湖泊,有各种各样可利用的资源。最初庄园的主人曾在湖畔开办一个大工厂,这位地主老爷虽然热心,却经营不善,接着交给一个商人加骗子,庄园倒也兴旺一时,最后却在一个老实的德国生意人的管理下彻底破产。值得利特维诺夫太太庆幸的是,她总算没有败坏这笔家产,也没欠债。不幸的是她身体欠佳,就在儿子刚刚进入莫斯科大学那年,她因患痨病而呜呼哀哉了。利特维诺夫由于某种原因,没等到毕业就省,在家里闲待了一段时间,既不做事,也没有交往,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本县的贵族对待他也颇不友好,他们与其说是受到西欧那种“出谋生”有害论的影响,不如说是相信土生土长的信条:“自己的衬衫更贴身”,自己的家更舒服。一八五五年让他参加了民团,在克里木患上伤寒并且险些送命。他在腐海岸边的地窨子里住了六个月,却没见到“盟军”的一个人影。后来他参加地方的贵族选举并担任一定职务,当然难免惹下许多麻烦,但在乡下住长了,对农事发生兴趣。他母亲的那座庄园落到年迈的父亲手里管理不好,他知道如果由有经验的行家经营就会变成一座金坑,而现在每年的收入连应有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不过他也明白,他所缺乏。的正是知识和经验——于是他跑到国外学习农业和工艺,一切从头学起。他在梅克伦堡、西里西亚、卡尔斯鲁厄住了四年多,还到比利时和英格兰去过,下功夫学习,掌握不少知识:学到这些本领颇非易事。然而他经受住了考验,如今他对自己和自己的前途充满信心,相信他会给家乡的人带来好处,甚至造福一方。他正准备返回祖国,因为老父每次来信都苦苦哀求,让他无论如何也要赶快回家,因为老人被解放农奴、分配土地、农奴的赎金和各种新规矩搞得焦头烂额,总之……那么,他为什么来到巴登呢?

他到巴登来,是为了在这里等候他的未婚妻,也是他的表妹塔吉扬娜彼得罗芙娜·舍斯托娃的到来。他跟她几乎从小就认识,当姨妈带着表妹住在德累斯顿的时候,他俩曾经在一起待了一春又一夏。他真心爱她,从心眼里尊敬这位年轻的表妹,如今当他已经结束艰苦的准备工作,正准备踏人新的领域,开始一项扎实的工作,而不是给官府当差的时候,便向他心爱的姑娘伸出手来,希望把自己的生命跟她的生命结合在一起,同甘苦共患难,正像英国人说的那样,“有福共享,有难同当”她答应下腐海即锡瓦什湖,在亚速海西部。

他到卡尔斯鲁厄去取书籍、东西和证件……那么您又会问:他为什么非在巴登等不可呢?

他留在巴登,是因为塔吉扬娜的姑妈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舍斯托娃经不住诱惑,非要到巴登这样时髦的地方来看看不可,哪怕只来一次也好,一定要见见大世面……塔吉扬娜是在姑妈的培育下长大的,这位五十五岁的老处女心地善良,性格特别古怪,富有自由精神,又充满火热的自我牺牲和忘我精神,是个自由主义者(读过施特劳斯的著作——当然是背着侄女),还是民主主义者,对上流社会和上层贵旗限之入骨。卡皮托琳娜马尔科芙娜从来不穿钟式裙子,把一头白发剪成圆形,不过她一方面暗中羡慕奢华和出头露面的生活,另一方面乐于诅咒和蔑视那种生活并为此而高兴……怎么能不让善良的老太婆得到一点点安慰呢?

不过,利特维诺夫之所以能如此安静从容,如此充满自信地四下观看,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未来的生活已经十分明确,他的命运早已确定,他为自己的命运而自豪,而高兴,因为他的这种命运是他自己一手创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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