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诗集》The_Works_of_LiPo,The_Chinese_Poet.

小畑薰良译Done_into_English_Verseby_Shigeyoshi_Obato,E.P.Dutton&Co,New_York_City.1922,

小畑薰良先生到了北京,更激动了我们对於他译的《李白诗集》的兴趣。这篇评论披露出来了,我希望小畑薰良先生这件惨淡经营的工作,在中国还要收到更普遍的注意,更正确的欣赏。书中虽然偶尔也短不了一些疏忽的破绽,但是大体上看起来,依然是一件很精密,很有价值的工作。如果还有些不能叫我们十分满意的地方,那许是应该归罪於英文和中文两种文字的性质相差太远了;而且我们应注意译者是从第一种外国文字译到第二种外国文字。打了这几个折扣,再通盘计算起来,我们实在不能不佩服小畑薰良先生的毅力和手腕。

这一本书分成三部分:(一)李白的诗,(二)别的作家同李白唱和的诗,以及同李白有关系的诗,(三)序,传,及参考书目。我把第一部分里面的李白的诗,和译者的序,都很尽心的校阅了,我得到无限的乐趣,我也发生了许多的疑窦。乐趣是应该向译者道谢的,疑窦也不能不和他公开的商榷。

第一我觉得译李白的诗,最要注重鉴别真伪,因为集中有不少的“贋鼎”,有些是唐人伪造的,有些是五代中国人伪造的,有些是宋人伪造的,古来有识的学者和诗人,例如苏轼讲过《草书歌行》、《悲歌行》、《笑歌行》、《姑熟十咏》,都是假的;黄庭坚讲过《长干行》第二首和《去妇词》是假的;萧士贇怀疑过的有七篇,赵翼怀疑过的有两篇;龚自珍更说得可怕——他说李白的真诗只有一百二十二篇,算起来全集中至少有一半是假的了。

我们现在虽不必容纳龚自珍那样极端的主张,但是讲李白集中有一部分的伪作,是很靠得住的。况且李阳冰讲了“当时着作,十丧其九”,刘全白又讲“李君文集,家有之而无定卷”,韩愈又叹道:“惜哉传於今,泰山一毫芒”。这三个人之中,阳冰是太白的族叔,不用讲了。刘全白、韩愈都离着太白的时代很近,他们的话应当都是可靠的。但是关於鉴别真伪的一点,译者显然没有留意。例如:《长干行》第二首,他便选进去了。鉴别的工夫,在研究文艺,已然是不可少的,在介绍文艺,尤其不可忽略。不知道译者可承认这一点?

再退一步说,我们若不肯断定某一首诗是真的,某一首是假的,至少好坏要分一分。我们若是认定了某一首是坏诗,就拿坏诗的罪名来淘汰它,也未尝不可以。尤其像李太白这样一位专仗着灵感作诗的诗人,粗率的作品,准是少不了的。所以选诗的人,从严一点,总不会出错儿。依我的见解,《王昭君》、《襄阳曲》、《沐浴子》、《别内赴征》、《赠内》、《巴女词》,还有那证明李太白是日本人的朋友的《哭晁卿衡》一类的作品,都可以不必翻译。至於《行路难》、《饯别校书叔云》、《襄阳歌》、《扶风豪士歌》、《西岳云台歌》、《鸣皋歌》、《日出人行》等等的大作品,都应该人选,反而都落选了。这不知道译者是用的一种什麽标准去选的,也不知道选择的观念到底来过他脑经里没有。

太白最擅场的作品是乐府歌行,而乐府歌行用自由体译起来,又最能得到满意的结果。所以多译些《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一类的诗,对於李太白既公道,在译者也最合算。太白在绝句同五律上固然也有他的长处;但是太白的长处正是译者的难关。李太白本是古诗和近体中间的一个关键。他的五律可以说是古诗的灵魂蒙着近体的躯壳,带着近体的藻饰。形式上的穠丽许是可以译的,气势上的浑璞可没法子译了。但是去掉了气势,又等於去掉了李太白。“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城边有古树,日夕连秋声……”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古朴的气势!你看译到英文,成了什麽样子?

Why_have_I_come_hither,afterall?

Solitudeis_my_lotat_Sand_Hillcity

There_are_old_trees_by_the_citywall

And_many_voice_so_fautumn,day_and_night

这还算好的,再看下面的,谁知道那几行字就是译的“人烟寒橘抽,秋色老梧桐。”

The_smoke_from_the_cottagescurls

Uparound_the_citron_trees,

And_the_hues_of_late_autumnare

On_the_green_paulownias.

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怎麽中文的“浑金璞玉”,移到英文里来,就变成这样的浅薄,这样的庸琐?我说这毛病不在译者的手腕,是在他的眼光,就像这一类浑然天成的名句,它的好处太玄妙了,太精微了,是禁不起翻译的。你定要翻译它,只有把它毁了完事!譬如一朵五色的灵芝,长在龙爪似的老松根上,你一眼瞥见了,很小心的把它采了下来,供在你的瓶子里,这一下可糟了!从前的瑞彩,从前的仙气,於今都变成了又乾又瘪的黑菌。你搔着头,只着急你供养的方法不对。其实不然,压根儿你就不该采它下来,采它就是毁它,“美”是碰不得的,一黏手它就毁了,太白的五律是这样的,太白的绝句也是这样的。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青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

TheautumnmoonishalfroundaboveOmeiMountain;

Itspale1ightfallsinandflowswiththewaterofthePingchangRiver.

In——nightIleaveChingchiofthelimpidstreamfortheThreeCanyons,

AndglidesdownpastYuchow,thinkingofyouwhomIcannotsee.

在诗後面译者声明了,这首诗译得太对不起原作了。其实他应该道歉的还多着,岂只这一首吗?并且《静夜思》、《玉阶怨》、《秋浦歌》、《赠汪伦》,《山中答问》、《清平调》、《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一类的绝句,恐怕不只小畑薰良先生,实在什麽人译完了,都短不了要道歉的。所以要省了道歉的麻烦,这种诗还是少译的好。

我讲到了用自由体译乐府歌行最能得到满意的结果。这个结论是看了好几种用自由体的英译本得来的。读者只要看小畑薰良先生的《蜀道难》便知道了。因为自由体和长短句的乐府歌行,在体裁上相差不远;所以在求文字的达意之外,译者还有余力可以进一步去求音节的仿佛。例如篇中几句“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是全篇音节的锁钥,是很重要的。译作”TheroadtoShuismoredifficulttoclimbthantoclimbthesteepblueheaven”两个climb在一句的中间作一种顿挫,正和两个难字的功效一样的;最巧的“难”同climb的声音也差不多。又如“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洄川”译作:

Lo,theroadmarkhighabove,wherethesixdragonscirclethesun!

Thestreamfarbelow,windingforthandwindingback,breaksintofoam.

这里的节奏也几乎是原诗的节奏了。在字句的结构和音节的调度上,本来算韦雷(ArthurWaley)最讲究。小畑薰良先生在《蜀道难》、《江上吟》、《远别离》、《北风行》、《庐山谣》几首诗里,对於这两层也不含糊。如果小畑薰良同韦雷注重的是诗里的音乐,陆威尔(AmyLuwell)注重的便是诗里的绘画。陆威尔是一个imagist,字句的色彩当然最先引起她的注意。只可惜李太白不是一个雕琢字句、刻画词藻的诗人,跌宕的气势——排奡的音节是他的主要的特性。所以译太白与其注重词藻,不如讲究音节了。陆威尔不及小畑薰良只因为这一点;小畑薰良又似乎不及韦雷,也是因为这一点。中国的文字尤其中国诗的文字,是一种紧凑非常——紧凑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种句子连个形容词动词都没有了;不用说那“尸位素餐”的前置词、连读词等等的。这种诗意的美,完全是靠“句法”表现出来的。你读这种诗仿佛是在月光底下看山水似的。一切的都幂在一层银雾里面,只有隐约的形体,没有鲜明的轮廓;你的眼睛看不准一种什麽东西,但是你的想像可以告诉你无数的形体。温飞卿只把这一个一个的字排在那里,并不依着文法的规程替它们联络起来,好像新印象派的画家,把颜色一点一点的摆在布上,他的工作完了。画家让颜色和颜色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辉映——诗人也让字和字自己去互相融洽,互相辉映。这样得来的效力凖是特别的丰富。但是这样一来中国诗更不能译了。岂只不能用英文译?你就用中国的语体文来试试,看你会不会把原诗闹得一团糟?

就讲“峨眉山月半轮秋”,据小畑薰良先生的译文(参看前面),把那两个the一个is一个above去掉了,就不成英文,不去,又不是李太白的诗了。不过既要译诗,只好在不可能的范围里找出个可能来。那麽唯一的办法只是能够不增减原诗的字数,便不增减,能够不移动原诗字句的次序,便不移动。小畑薰良先生关於这一点,确乎没有韦雷细心。那可要可不要的and,though,while……小畑薰良先生随便就拉来嵌在句子里了。他并且凭空加上一整句,凭空又给拉下一句。例如《乌夜啼》末尾加了一句forwhomIwonder是毫无必要的。《送汪伦》中间插上一句Itwasyouandyourfriendscometobidmefarewell简直是画蛇添足。并且译者怎样知道给李太白送行的,不只汪伦一个人,还有“yourfriends”呢?李太白并没有告诉我们这一层。《经乱离後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里有两句“江带峨眉雪,川横三峡流”,他只译作Andlo,theriverswellingwiththetidesofThreeCanyons.试问“江带峨眉雪”的“江”字底下的四个字,怎麽能删得掉呢?同一首诗里,他还把“君登凤池去,勿弃贾生才”十个字整个儿给拉下来了。这十个字是一个独立的意思,没有同上下文重复。我想定不是译者存心删去的,不过一时眼花了,给看漏了罢了(这是集中最长的一首诗;诗长了,看漏两句准是可能的事)。可惜的只是这两句实在是太白作这一首诗的动机。太白这时贬居在夜郎,正在想法子求人援助。这回他又请求韦太守“勿弃贾生才。”小畑薰良先生偏把他的真正意思给漏掉了;我怕太白知道了,许有点不愿意罢?

译者还有一个地方太滥用他的自由了。一首绝句的要害就在三四两句。对於这两句,译者应当格外小心,不要损伤了原作的意味。但是小畑薰良先生常常把它们的次序颠倒过来了。结果,不用说了,英文也许很流利,但是李太白又给挤掉了。谈到这里,我觉得小畑薰良先生的毛病,恐怕根本就在太用心写英文了。死气板脸的把英文写得和英美人写的一样,到头读者也只看见英文,看不见别的了。

虽然小畑薰良先生这一本译诗,看来是一件很细心的工作,但是荒谬的错误依然不少。现在只稍微举几个例子。“石径”决不当译作stonywall,“章台走马着金鞭”的“着”决不当译作1ightlycarried,“风流”决不能译作windandstream,“燕山雪大花如席”的“席”也决不能译作pillow,“青春几何时”怎能译作GreenSpringandwhattime呢?扬州的“扬”从“手”,不是杨柳的“杨”,但是他把扬州译成了willowvalley。《月下独酌》里“圣贤既已饮”译作Boththesagesandthewiseweredrunker,错了。应该依韦雷的译法——ofsaintandsageIhavelongquaffeddeep,才对了。考证不正确的例子也有几个。“借问卢耽鹤”卢是姓,耽是名字,译者把“耽鹤”两个字当作名字了。紫微本是星的名字。紫微宫就是未央宫,不能译为imperialpalaceofpurple。郁金本是一种草,用郁金的汁水酿成的酒名郁金香。所以“兰陵美酒郁金香”译作ThedeliciouswineofLanlingisofgoldenhueandflavorous,也不妥当。但是,最大的笑话恐怕是《白紵辞》了。这个错儿同EzraPound的错儿差不多。Pound把两首诗抟作一首,把第二首的题目也给抟到正文里去了。小畑薰良先生把第二首诗的第一句割了来,硬接在第一首的尾巴上。

我虽然把小畑薰良先生的错儿整套的都给搬出来了,但是我希望读者不要误会我只看见小畑薰良先生的错处,不看见他的好处。开章明义我就讲了这本翻译大体上看来是一件很精密,很有价值的工作。一件翻译的作品,也许旁人都以为很好,可是叫原着的作者看了,准是不满意的,叫作者本国的人看了,满意的许有,但是一定不多。Fitzgerald译的Rubazyat在英文读者的眼里,不成问题,是译品中的杰作,如果让一个波斯人看了,也许就要摇头了。再要让莪默自己看了,定要跳起来嚷道:“牛头不对马嘴!”但是翻译当然不是为原着的作者看的,也不是为懂原着的人看的,翻译毕竟是翻译,同原着当然是役有比较的。一件译品要在懂原着的人面前讨好,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假使畑小薰良先生的这一个译本放在我眼前,我马上就看出了这许多的破绽来,那我不过是同一般懂原文的人一样的不近人情。我盼望读者——特别是英文读者不要上了我的当。

翻译中国诗在西方是一件新的工作(最早的英译在一八八八年),用自由体译中国诗,年代尤其晚。据我所知道的小畑薰良先生是第四个人用自由体译中国诗。所以这种工作还在尝试期中。在尝试期中,我们不应当期望绝对的成功,只能讲相对的满意。可惜限於篇幅,我不能把韦雷、陆威尔的译本录一点下来,同小畑薰良先生的作一个比较。因为要这样我们才能知道小畑薰良先生的翻译同陆威尔比,要高明得多,同韦雷比,超过这位英国人的地方也不少。这样讲来,小畑薰良先生译的《李白诗集》在同类性质的译本里,所占的位置很高了。再想起他是从第一种外国文字译到第二种外国文字,那麽他的成绩更有叫人钦佩的价值了。

原载《北平晨报》副刊,十五年六月三日。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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