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如氏曰:“医与幕,唯恐伤人,亦唯恐不伤人。慎斯术也。存乎其人,择之而已矣。”)
李可久
李可久,祖母于氏,生三日,言前世姓陈,行三。由进士授洪洞令。以接按院,坠马死,见冥司,云:“以刑酷,好使罪囚跪美人椿,尝彻夜不释。因罚为北地女,使其缠足穿耳,生产秽亵种种罪恶道。限二十三年而返。”
七八岁,山东臬司王某,因公过境,传呼于于氏之门,女望见之,曰:“王年友犹识陈某乎?”王停舆,惊询。女备道生前,缕晰可据。王知其前生善画兰,给笔札,令作。女笔拳屈指不随腕,遂相向大哭。及长,面麻大于钱,项有宿瘤。见恶于其夫,年二十三果血崩死。
颈上痒
萧山屠户张六,性凶暴,宰牲为业。日必宰猎十数,以此获利。遂娶妻,数年无子。后身体日渐臃肿,头项亦自短缩,遍胸生毛如鬣,两目眶俱深陷,逼肖豕形。
六月间,门首肉案旁独坐,觉颈上偶痒,张以屠刀搔之,朗朗有声,忽狂风吹坠檐木,一击而首落。其妻坐产招夫,改业谋生。
手掌痕
湖州凌汉章,见一丐者,形躯长大而凶恶,面颊上天生一手掌痕。有十余丐从之,观者如市。里人有知之者,谓此丐聂姓,父为刑曹员外。曾因一过掌击一仆仆地死。后家居,白日见其仆入门,继无所睹,妻即生一子,掌痕宛然在面。父乃指其掌之见于面,而悔其行之疚于心也。比长,日以杀父为事,父忧死。子荡产,遂为丐。
呜呼!缙绅之子多丐也,丐固不止一聂也。夫官至贵而丐至贱,不能长守贵者,贱不旋踵矣。世之丐者,沿市哀号,称谓无所不呼。亦犹之乎高官显爵,端拱衙堂,嗤嗤者咸尊崇之,百千万声,无量称道。苟为不慎,则出乎尔者,亦反乎尔。不丐而何?
黑毡帽
山左有包揽钱粮者,士庶家多为之设肆于市。或兑换银钱,或打造首饰。置一大熔炉于室中,如浮图,名为倾宝于官,而实则消髓于民也。又串通胥吏,使衙官出示:不准自封投柜,复不准他人开设。此铺而后得龙断焉。是以犯禁之揽人,反视为奉官之包户矣。
乡人负镪入城,登门请纳,任意倍算,不可测度。有乡人无钱者,请为代纳,其毒更甚。当麦熟,则贱索其麦;谷熟,则贱索其谷,以至棉烟丝布,及于车牛田土,无不设法取之。而被害者犹曰:“官项也。”吾乡有愚老,有田数十亩。城中有包管其事者,五年荡其产。老饮恨日甚,以致病渐。将死,曰:“吾必作恶犬嗾杀之。”其家殓以黑毡帽,紫花布袍。未几,来一犬,黑头毼身,遂不去。家之人亦忘此老之言矣。及犬壮,包者又来索其子之物,犬闻其声,跃而出,啮其腓,不释,百计不能脱。门前故有积水一池,遂相滚入水,犬竟曳至深处,两毙焉。闻于官,具述冤报。官令其妻自行收敛,且埋其犬,毋再结冤。
偿负驴
吾乡刘心木者,家素封,好济贫乏,有善人之耳。时有田姓,济宁人,单寒,流落井里间。刘翁与之语:“几聿云暮,云胡不归?想尔家亦不远,岂无父母兄弟,而踽踽若是?”田姓以负逋告。翁曰:“几何?”田曰:“十五缗。”翁归出镪金八两与之,田曰:“予负不能偿而避于此。今复负翁,以偿负,是一负也。徒多此转移耳,不如不偿。”翁曰:“彼求偿急,汝不得归。我求偿缓,汝得归。且偿不偿任汝也。”田喜,谢而去。则不知田之果归?果偿?所负与否?且不知果有是负否也?后翁遂置之。
数年,翁偶坐,夜半闻叩扉声,且呼刘。翁启户,无所见。是夜槽间老蹇下一黑驴。阅月而驳唇,皆白皙,浑身如墨,且善伺人意,呼之即来,童稚任控辔,从无蹄啮事。秋夏场圃,每系凉于柳阴下。有晋人过,爱之,曰:“噫!个粉眼粉嘴好,愿以八金求售。”翁与之。翁即于是夜梦田姓人来偿负云。
男女变易
郓城李常和,居城,开药肆。家迄可四十,无子,娶妾,三年诞一儿,李甚喜,时时抚弄。尝使其妻服侍绷褥,稍不慎,则骂其不贤。弥月,把儿尿,视其蛹,缩小如豆。越日,内陷,旬而沟,男化为女,哇声转雌。
城西乡之方大头,不知其名,农也。亦无子,产五女。是年又生一女,其妻恶之,欲溺毙,方曰:“子女皆肉也,与其子不肖,欲逆覆吾宗,何如多有女安而绝我后?”遂育之。
忽一夕,大风动屋,其女哭声壮,辰视之,变成男。哄其乡里,咸以为奇。有自城中来者,言李药铺同日男而女,交相诧也。
(得子薄妻,如之何不女?爱女若子,如之何不男?是在乾隆辛亥九月间事。
嘉庆十一年丙寅二月,余代理湖北江夏事廿三日。看城外金沙州民人熊万兴呈称:其长女金姑,年十七岁,许字城内李宏声之子为妻。忽于十八日变为男子。熊故无子,其二女,恐李戚诬以赖婚,且此事合郡皆知,报明在案耳。余曰:“此事之异,亦人之妖也。毋用报。如恐李氏诬,签目俱在,可指而验;如何等系念姻娅,何不以未字之次女续之耶?”熊叩头欣谢,撤其报呈而去。)
拔一毛
陈眉公继儒,优游林下,声誉一时。当时皆倚重其言,有山中宰相之目。
毛文龙总制三边,会母寿,思得陈一言以为荣。特遣将校赍重币往求。陈迟欠未予,将校恐误期,登堂坐索,颇事罗唣。陈大怒,斥逐之,迁怒于毛。是岂毛之罪哉?即将校之索文亦不过党将军帐下羔酒习气耳,何足挂怀?适门人某,为兵部尚书,过访求教。陈遽语曰:“拔一毛可以利天下。”门人再拜谢曰:“谨受教。”履任,诬毛以罪状而诛之。毛既被诛,边事大坏。论者以明三百年天下,实眉公一言亡之也。
(近有殿元公某遭雷殛死。成殓后,雷复震其尸。闻其生平,止莅荆宜观察一任。说者谓其曾准人筑州种苇,以致堵截江流,遂贻灌城决堤之患,故有此谴。嘻!若据数世诛锄,如白起牛,曹瞒豕,则殿元公又安知非眉公后身耶?)
鳖僧
余杭一僧,极奢侈,穷极其嗜,因之巧极其饪。好食鳖,于斧顶开一孔,火盛水沸,鳖头出口张,僧以醢酱姜桂之属,杓而饮之。鳖熟而味已入矣。如是有年。
一夕,火发。僧故楼居,仓猝间,思钻月窗以遁。窗小,仅容一首,竟烧死。观者曰:“今日之烧死僧,如当日之活煮鳖。”
(按<洗冤录],甲鱼同苋菜食,生鳖,茅舍潺滴肉上,皆可杀人;又有一种毒蛇,与鳖交,精入地三尺,凝结鳖形,其名曰“蝎”。往往不辨,食之主血胀死。)
李五
济宁三井闸,为运河蓄泄湖水而筑。粮艘至,起板迎溜以上,千夫牵挽,声振断流,如闻鼞鼓。行而引者谓之“短纤”,止而提者谓之“排夫”。饿鬼道中,往往托生于此。因忆友人有悯粮艘纤夫、集唐一首云:
西江运船立红帜(王建),落帆渡桥来浦里(张籍)。送风上水万斛里(王建),自怜淮海同泥滓(李绅)。
计合一条麻绳挽(韩文),有力未免遭驱使(张籍)。邮夫防吏急喧驱(张籍),夜间鼍声人尽起(钱起)。
不辞手足皆胼胝(李温),趚趚踏沙人似鬼(子厚)。尔来气少筋骨露(吴融),因风因雨更憔悴(元稹)。
茫茫漫漫方自悲(韦应物),顽钝如船命如纸(白傅)。柳丝挽断肠牵断(来鹏),千声万血谁哀尔(韩文)。
呜呼余心诚恺悌(温飞卿),莫言自古皆如此。谁人为奏圣天子(陆龟蒙)?
有纤夫而又作排夫名李五者,满面斑大于钱,一目,鼻两孔如突黔,唇齿皆随意布置,如今水墨画中写意人。余从泲水之旁,往往见之,未尝不曰:“此不全于天者也。”李曰:“人为之也。”问其故,李曰:“我河内人,家有薄产,耽于赌,故种麦一年,供骰一箝;种秫一秋,打叶一周……”
岁将暮,家家办酒果,而李冰釜冷灶,若度寒食禁烟。妻骂曰:“酒肉,朋友也;柴米,夫妻也。我自嫁汝家,终岁操作,不曾换得一餐饱。今岁将尽,尔其与之俱尽乎?”李绐之曰:“我将觅自尽。”妻指窗前一小树曰:“尽在树间。”李愤然取厨刀,断其树,睨而视之,窃有所喜,以为可使制梃而御人于国门之外矣。乃芟繁柯,伐碎叶,应手而去。妻亦不问其所之。
出官道,伏柳树下。夜北风凛凛,一人负行李踉跄来,意其为岁暮遄归者。棒喝之,其人惧,遗所负以逸。李喜,固利在物不在人。归,启视钱物,新衣,颇足办五辛盘。夫妻皆欣欣度乐岁。第倘来物,不甚爱惜。曾几何时,瓶罍告匮。李复技痒,妇谏曰:“得意不宜再往。”不听,复要于路。月朦胧上,见驴背大囊,一老叟盹而骑。去三步,击之,不中。叟下,撤梃,前步,提李发立起,曰:“若是谁?”李不答,复问,李亦不答。叟以足略拨,李仆地仰,叟踏李胸,曰:“汝不言,且试汝梃。”一梃而齿牙脱,再梃而鼻梁折,三梃而眉飞目去,如荠辛臼,千捶百捣,至无口无耳无鼻舌身意,更幻出一切不可思议诸般色相。叟兴尽,复跨蹇迢迢而去。
李死而复苏,血与泪迸,曰:“我复有何面目返家门对妻子耶?”遂流于今盖二十年。余异其状,故备书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