署院又说道:“凡是捐官出来做的人有三等:头一等是大员子弟,世受国恩,自己又有材干,不肯暴弃,总想着出来报效国家;而又屡试不售,不得正途,于是才走了这捐班一路。这是头一等。第二等是生意卖买人,或是当商,或是盐商,平时报效国家已经不少;奖叙得个把功名,出来阅历阅历,一来显亲扬名,二来也免受人家欺负,这种人也还可恕。第三等最是不堪的了,是自己一无本事,仗着老人家手里有几个臭钱,书既不读,文章亦不会做;写起字来,白字连篇。在老子任上当少爷的时候,一派的绔袴习气;老子死了,渐渐的把家业败完,没有事干了,然后出来做官,不是府,就是道。你们列位想想看,这种人出来做了官,这吏治怎么会有起色呢?”
署院说到这里,又把脸回过来朝着刘大侉子说道:“刘大哥,我这话可错不错?”刘大侉子听说,晓得署院这话明明说的是他,把脸羞得绯红,一句话也回答不上。署院又说道:“刘大哥,从前你们老太爷,我同他很会过几面。他做了一任关道,很弄得两文回去。到你老哥手里,日子一定着实好过。你有这种好日子,大可在家里享福,何必一定要出来做这个官呢?”刘大侉子道:“自从职道父亲去世,也有靠十年了。家里人口又多,累重得很,所以职道不得不出来。”署院道:“做官做官!有了官,就得有本事去做,不是马上可以发得财的。况且你们老太爷有这许多钱,怎么现在一个也没有了?你老哥也算得会用的了,真正阔手笔!看你不出,倒是个大处落墨的!”
刘大侉子见署院说的话句句都戳他的心,弄的坐立不安。齐巧今天赶上衙门,又起了一个大早,鸦片烟瘾没有过足,坐在那里,不知不觉打了一个呵欠。署院一见,得了这个题目,又有文章好做了,便又说道:“刘大哥,你们一定要出来做官,我总不解。我们是没有法子想,上了马下不得马,比不得你,有了偌大的家私,何犯着再出来吃这个苦呢?譬如我如今幸亏没有吃上鸦片烟;如果也学别人似的,抽上了瘾,到如今一天到晚只好躺在烟铺上过日子,那里还有工夫又要会客,又要办公事呢?自从鸦片烟进了中国,害了我们多少人,弄得一个个痿倒疲倦,还成个世界吗?诸位老兄可以把我的话传谕大家一齐知道,限他们三个月一齐戒除;如果不戒,到那时候却是不要怪我兄弟!”刘大侉子一想:“自己烟瘾是大的。如今署院的话虽不是专为我一人而言,然而我听了总不免担心。”越想越觉可危。
正在为难的时候,忽然商务局的老总,也是一个候补道,把身子一斜,插嘴说道:“回大人的话:大人限他们三个月叫他们戒烟,宽之以期限,动之以利害,不忍不教而诛;做属员的人再不振作精神,屏除嗜好,也就不成个人了。昨日有个新到省的试用知县胡镜孙胡令,在职道局里递了一个禀帖,说是自己报效,开办一个什么“贫弱戒烟善会”,求职道局里给张告示。禀帖上写明白,大人跟前另外具禀。”署院道:“是啊,禀贴是有一个,我看了还没有批。这胡令他一向是做什么的?戒烟原是好事情,既然开善会,为什么不取个吉祥点的名字咧?又“贫”又“弱”,这两个字实在不好听。”商务局老总道:“听说这胡令从前是在梅花碑开丸药铺的。虽然捐了官已经禀到,一直还没有引见。为什么题这个名字,职道也问过他。他说:“人生在世,譬如家业本是富的,吃了烟就会贫穷;身子本是强壮的,吃了烟就会瘦弱;因此题这两字,无非是劝醒人的意思。””署院道:“果然办得见效呢,叫这些官场上的人去戒戒也好。但他究竟是个市井,能够靠得住靠不住,总得查查明白,才好给他告示。”商务局老总答应着。
等到退了下来,头一个刘大侉子,听了署院一番话,又是心上发急,又是烟瘾上来,出了一身大汗,连小棉袄都湿透了。走到大堂底下,还没有上轿,一把袖子拖住商务局的老总,问他胡镜孙这个会已经开办没有,开在那条街上。商务局老总道:“据他禀帖上说,就在梅花碑,大约同他丸药铺在一块。自从今年二月起,已将近一年了。他自家说,每天总得戒上几十个人。每天来戒的人,他都天天抄了名字,托人到上海去上报。现在的局面被他弄得着实不小。”刘大侉子道:“果然灵验,我头一个就要去戒。怎么我来了几个月,一直不曾晓得呢。”说罢,各自上轿而去。一霎到得公馆,先过瘾,再吃饭。一头吃饭,一头想起署院的一番话,老大担心。
吃过了饭,立刻吩咐打轿,向梅花碑胡镜孙丸药铺而来。刘大侉子自己思量:“现在各事都丢在脑后,且把这捞什子戒掉再想别的法子。”轿子未到梅花碑,总以为这爿丸药铺连着戒烟善会,不晓得有多大。及至下轿一看,原来这药铺只有小小一间门面,旁边挂着一扇戒烟会的招牌,就算是善会了。但是药铺门里门外,足足挂着二三十块匾额:什么“功同良相”,什么“扁鹊复生”,什么“妙手回春”,什么“是乃仁术”,匾上的字句,一时也记不清楚。旁边落的款,不是某中堂,就是某督、抚,都是些阔人。刘大侉子看了,心上着实钦敬。正在看匾的时候,这善会里的老板,就是胡镜孙,早已得信,顺手取过一顶大帽子合在头上,赶着出来迎接宪驾。一见刘大侉子,就在街上迎面先打一个千。刘大侉子还礼不迭。跨进店来,胡镜孙把他一领,领到店后头一间披屋,只容得三四个人。刘大侉子举目观看,房间虽小,摆设俱全。墙上挂的对子写着“某某司马大人雅属”,再一看,这胡镜孙头上戴的是料球①,便知道他是捐过同知衔的知县了。
①料球:料、即料货、人造的透明物质,可用来充珠、玉、翡翠等,清时同知可用白色的透明玻璃装饰帽顶。
少停学徒弟的送上茶来。刘大侉子一面吃茶,一面问他:“丸药店里生意可好?戒烟的人,一天到晚,一定不会少的了?”胡镜孙道:“大人明鉴:这丸药店本是卑职祖父手里创的。自从卑职入了仕途,把丸药铺改了公司,为的是做官的人不便再做生意卖买,叫上头晓得了说话。”慢慢的两个人讲到戒烟的一事。胡镜孙竭力称赞他的戒烟丸药如何灵验,又说:“一天到晚,总得有一二十号人来戒,实在来不及。”正说着话,齐巧学徒弟的进来拿东西。胡镜孙故意问他道:“现在戒烟的人,已经有多少号了?”这个徒弟不提防他问,一时顺嘴说了出来,说道:“只有大前天有个人买了一包丸药去,这两天一直没有人来问过信。”胡镜孙听了这两句话,急得脸上绯红,连忙说道:“你不懂的,快替我走!”又自己埋怨自己道:“是我糊涂。他是丸药店里的徒弟,戒烟会另有司事承管,这事须得问司事才知道,问他是不晓得的。”刘大侉子道:“我不管戒烟的人多人少,我只问你这丸药吃了可灵不灵?”胡镜孙道:“卑职这丸药,比如有一钱的瘾,只消吃两粒丸药,等到烟瘾上来时候,一吃下去就抵当得住,比仙丹还灵。二钱瘾,吃四粒,四钱瘾,吃八粒。弄到后来,只要吃丸药就够了,用不着吃烟了。”
刘大侉子道:“我从京里来的时候,路过上海,听说上海也有一种什么戒烟丸药,是咖啡做的。虽然能够抵得烟瘾,然而吃了下去,受累无穷,一世戒不脱的。不要你这丸药亦是那个东西做的?”胡镜孙听了诧异道:“咖啡只好当茶吃,从来没有听说可以抵得烟瘾的。想必外国人又出了甚么新法了?”刘大侉子道:“外国人想赚钱的法子本来很多。”胡镜孙想了一回,恍然大悟道:“不要是吗啡罢?”刘大侉子听他一提,心上亦明白过来是吗啡,但是不肯自己认错,怕人家笑他外行,也把脸一红道:“不管他是咖啡是吗啡,横竖是外国来的就是了。”胡镜孙道:“卑职开办这个善会是发过誓的,如今封袋上都刻明白:“如以吗啡害人,雷殛火焚”。大人不信,请验。”说着,顺手在抽屉里取出一包戒烟丸药。刘大侉子接过一看,果然不错,有此十字,一头看,又一头念了一遍。
刚刚念到“火焚”二字,忽然隔壁人家大声呼唤起来,登时合店的人都赶到后头来看。再一听,不是别事,原来为这边厨房里有个学徒的烧开水泡饭吃,烧的稻柴太多了,火焰上冲,轰了烟筒,火星直冒,隔壁人家当是起火,登时声张起来。亏得这边人手众多,上屋的上屋,打水的打水,灌了几桶的水,弄得灶肚里开了河,灶也坏了,火也灭了。胡镜孙才把心放下。他堂客此刻也顾不得店堂内有客无客,手里拿了一串佛珠,站在天井里,举头朝上,不住的念:“阿弥陀佛!救苦救难白衣观世音菩萨!”刘大侉子见他家有事,只得辞别回去。胡镜孙还要再三的相留,刘大侉子不肯,只得送了出来。胡镜孙道:“大人如要戒烟,卑职立刻就送一百包丸药过来。”刘大侉子道:“用不着这许多,吃了有效验再来取。”说罢,上轿而去。胡镜孙赶到街上站了一个班,还他做卑职的规矩,方才进店。要知刘大侉子此番能否把烟戒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