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钦差又传出话来,叫首县预备十付新刑具,链子、杆子、板子、夹棍,一样不得少。随后又叫添办三十付手铐、脚镣,十付木钩子、四个站笼①。首县奉命去办,连夜做好,次日一早送到行辕。各员闻知,更觉魂不附体。刑具造齐之后,一连两日不见动静,合城官员越发摸不着头脑。凡钦差一举一动,首县及本省所派的文武巡捕均随时禀知抚院,今因不见动静,自然格外惊疑。
①站笼:一种刑具。笼,木笼,囚犯枷在里面。
到了第三天,钦差行辕忽然发出一角公文,咨给本省巡抚。刘中丞拆出看时,上面写的大略是:
“本大臣钦奉谕旨,来此查办事件。凡与案内牵涉各员,相应咨请贵抚院,按照另开各员,分别撤任、撤差、看管”各等语。另外一张名单,共是两个实缺道,是宁绍台一个,金衢严一个,均先撤任;两个候补道,一个是支应局的老总,一个便是防军统领胡道台,均先撤差;五个知府,十四个同、通、州、县,建德县庄大老爷亦在其内,得的处分是先行撤任,发交首县看管。此外是全撤任、撤差,发县看管的,共有三个;佐杂班子里,撤任、撤差的共有八个;此外武官当中也不少。另有一篇名字,是捉拿劣幕二人,一个还是现在抚院的幕府;三个门丁,两个是跟藩台的,一个是运司的;又有某处绅士某人;某县书办某人——:足足有一百五十多个,一时也记不清爽。刘中丞一看,别的还好,偏偏自己幕友也在其内。乃是第一扫脸之事。而且司、道大员,统通有分,便知事情不小。但是来文当中但叫撤任、撤差,拿人看管,并不指出所犯案情。惟因事关钦案,既不敢驳,又不敢问,只好一一遵照去办。这个信息一出,真正吓昏了全省的官,人人手中捏着一把汗。欲待打听,又打听不出,这一急尤其非同小可!不在话下。
且说两位钦差大人自从行文之后,行辕关防忽然松了许多。就有几位随来的司官老爷,偶尔晚上出门找找朋友,拜拜客。但是出门总在天黑上火之后,日间仍旧顿在家里。钦差的随员谁不巴结,他既出来拜客,人家自然赶着亲近,有的是亲戚、年谊,叙起来总比寻常分外亲热。起先只约会吃饭接风,后来送东送西,行辕里面来往的人也就渐渐的多了。两位钦差只装作不闻不知,任他们去干。这随带司员中有一个旗人,名唤拉达,官居刑部员外郎,是正钦差的门生。师生之间,平时极其水乳。杭州候补道里头有一个管城门保甲的,也是个一榜出身,姓过名富,同拉达是同榜举人,也中在正钦差门下。却说这位正钦差,他是个旗员出身,现官兵部大堂,又兼内务府大臣之职。这趟差使原是上头有意照应他,说:“某人当差谨慎,在里头苦了这多少年,如今派了他去,也好叫他捞回两个。”等到圣旨一下,还未请训,他先到老公①屋里,打听上头派他这个差使是个甚么意思。老公说道:“这差使上头原先要派某某人去的,我们是自己人,有了好事情肯叫别人去吗?所以就在佛爷跟前,替你把这差使求了下来。”正钦差听了,自然异常感激,随手说道:“这件事情闹的很不小,看来很不好办。要请请示,上头是个甚么意思?”老公鼻子里扑嗤一笑道:“现在还有难办的事情吗?佛爷早有话:“通天底下一十八省,那里来的清官?但是御史不说,我也装做糊涂罢了。就是御史参过,派了大臣查过,办掉几个人,还不是这们一件事。前者已去,后者又来,真正能够惩一儆百吗?”这才是明鉴万里呢!你如今到浙江,事情虽然不好办,我教给你一个好法子,叫做“只拉弓,不放箭”:一来不辜负佛爷栽培你的这番恩典;二来落个好名声,省得背后人家咒骂;三来你自己也落得实惠。你如今也有了岁数了,少爷又多,上头有恩典给你,还不趁此捞回两个吗?”正钦差听了,别的还不在意,倒于这个“只拉弓,不放箭”两句话,着实心领神会。
①老公:太监。
等到辞别出京,顶到杭州,一直恪守这老公的一番议论。外面风声虽然利害,甚么拿人、造刑具,闹得一天星斗;其实他老人家天天坐在行辕里面,除掉闻鼻烟、抽鸦片之外,一无所事。空闲之时,便同几个跟班的唱唱二黄莲花落,消遣消遣。不但提来的人,他一个不审,一个不问;就是调来的案卷,他老人家始终没有瞧过一个字,只吩咐交给司员们看。同来的副钦差虽是个汉人,他的官不过是个副宪,顶子还没有红,各式事情都让正钦差在头里,总不肯越过他去。至于带来的司员,很有几个懂得例案,留心公事的;无奈见了钦差如此举动,一齐没了主意。其中只有员外郎拉达,因是正钦差的门生,他二人做了一气,正钦差拿他当心腹人看待。他又同他同年过道台做了联手。
这位过富过道台,本是个一榜,上代也很有交情。自从到省以来,足足一十七载。从前几任巡抚看他上代的面子,也很委过他几趟差使。无奈他太无能耐,不是办的不好,就是闹了乱子回来。所以近来七八年,历任巡抚都引以为戒,不敢委他事情,只叫他看看城门,每月支领一百块洋钱的薪水。每逢牌期、朔、望,虽然跟了许多司、道上院,不过照例挂号,永无传见之期,真正黑的比煤炭还黑。不料天无绝人之路,偏偏本省出了乱子,接二连三被都老爷参上几本。事情闹大了,以致放钦差查办,刚巧是他中举的老师。头一天去禀见,巡捕传出话来,说是钦差不见客。起初他还不晓得老同年拉达同来,过了几天,拉达先拿着“年愚弟”帖子前来拜望,叙起来知道是同榜、同门,因此非常亲热。拉达受了钦差的吩咐,有心要叫过道台做拉马,他二人竟其没有一天不碰头两三次。凡钦差行辕一举一动,本省大宪是没有不知道的。自从他二人要好,一班耳报神早已飞奔的报到抚台跟前了。
这几天抚台正为这事茫无头绪,得了这个信,便传两司来商议。还是臬台老练有主意,说道:“既然过道是钦差的门生,少不得将来要照应他的。大人不如先送个人情给他,一来过道感激大人的栽培,各色事情没有不竭力报效的;二来叫钦差瞧着大人诸事都有他脸上,他也不好不念大人这点情分;三则过道既同钦差随员相好,也可以借他通通气。好在目下支应局、营务处、防军统领出了几个差使都没有委人,大人何不先委他一两桩?这个人情是乐得做的。”抚院听了甚以为然,立刻应允。等到两司回去,未到天黑,札子已经写好,送到过道台的公馆里去了。
且说过道台自从黑了许多年,手中也着实拮据。现在老同年到了,总得些微应酬点,而且还想他在老师跟前吹嘘吹嘘,再托本省抚宪另外委他个好点的差使。幸喜他秉性忠厚,只想老同年替他说两句好话,至于借名招摇的事确丝毫没有。这天正在公馆里打算:“明天请老同年逛西湖,只要一只船,到了西湖,随便到岸上小酌一顿,化上头两块钱,便算请过了他,尽了东道之谊。”穷候补了多年,饭馆子上都欠不动了,只好打这个小算盘,这正是他的苦处。
不料正在打主意的时候,忽然院上送了两个札子来。过道台是多年不见红点子的人,忽然院上送来两个札子,还不知道什么事情,甚是惊讶不定。等到拆开一看,才晓得是委了两个差使:一个支应局,一个营务处。这一喜非同小可!第二天上院谢委,磕头起来,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刘中丞也着实拿他灌米汤,还说:“老兄的大才,兄弟是素来知道的。一向没有机会,所以拿你搁到如今,以后借重的地方还不少。”过道台的底子毕竟忠厚,从此以后,便一心一意帮着刘中丞,替他出力。都是后话不提。
单说他上院下来,次日会见老同年,忙把此事告知。拉达心上明白,回到行辕,亦禀知了老师。钦差会意,等到晚上无人的时候,请了拉达过来,面授机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的,吩咐了一番。拉达道:“老师的事情,门生还有不竭力的吗。但是一件,我们也只可以逸待劳,以静待动,等他们来请教我们。若是我去俯就他,这就不值钱了。”钦差道:“是呀,你老弟的话一些儿不错。听凭你老弟去办,我没有不好商量的。”拉达次日一早便去拜望过道台。门上人说:“我们大人一早就被院上传了去,下来还要拜客,一时间怕不得转来。”拉达听说,只好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