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说胡统领此番虽然听了庄大老爷的话,答应送魏竹冈三万银子,托为布置一切。他的初意,因为不放心周老爷,一定要庄大老爷经手。庄大老爷明晓得这里头周某人有好处,而且当面又托过,犯不着做甚么恶人,所以求了统领,仍交周某人经手。统领面子上虽然答应,等周老爷上来请示要划这笔银子,他老人家总是推三阻四,一连耽搁了好几天亦没有吩咐下来。周老爷心上着急,又不好十分催他。而且胡统领有意为难,过了两天,竟其推病不见客,连周老爷来见也是不见。等到病好,周老爷再上去请示,倒说:“兄弟那里来的钱?还是老兄外头面子大,交情多,无论那里先替兄弟拉三万银子;随后等兄弟有了缺,本利一个不少他的就是了。”周老爷听了,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意思待要发作两句,既而一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且让他一步,再作道理。”回到自己船上,越想越气。忽又想到:“戴大理的话真是一点不错。横竖总不落好,碰见这种人只好同他硬做。但是一件:银钱是黄仲皆经管,我今同他商量,他是个胆小人,一定不肯答应,与其碰了回来,不如不张口为妙。”想来想去,一夜来眠。
次日一早起身,正在一个人盘算主意的时候,齐巧单太爷前来探信。周老爷一想:“他来得凑巧,我今姑且同他商量。”当下请进,见面叙坐。周老爷先开口道:“一连接到老哥三张条子,为着事情大有反复,所以一直未能报命。”单太爷道:“晚生并不能来催堂翁,只因魏竹冈天天派人到晚生那里来讨回信,赛如欠了他的债一般。这种人真正可恶!晚生想不去理他,又怕耽误了堂翁这边的事,统领跟前天以交代,所以急于两面圆场。也晓得堂翁这里事情多,不好为着这点小事情时来絮聒,为的实系被催不过,所以写过几封信,意思想讨堂翁一个回信,晚生也好回复前途。一连几日,既未见堂翁进城,事情如何又未蒙台谕,所以晚生只得自己过来,一来请请安,二来请个示,到底这事如何办法?”周老爷听了,皱了一皱眉头,说道:“兄弟亦正因此事为难,正想进城同老哥商量,现在老哥来此甚好。”单太爷道:“怎么说?”周老爷把嘴凑在他耳朵边,将此事始末缘由,他如何为难,统领如何蛮横,现在想赖这笔银子的话,说了一遍。
单太爷听了,想了一回,说道:“堂翁现在意下如何?”周老爷道:“这种人不到黄河心不死。现在横竖我们总不落好,索性给他一个一不做,二不休。你看如何?”单太爷道:“任凭他们去上控?”周老爷道:“犹不止此。”单太爷诧异道:“还要怎样?”周老爷楞了半天,方说道:“论理呢,我们原不应该下此毒手,但是他这人横竖拿着好人当坏人的,出了好心没有好报,我也犯不着替他了事。依我的意思,单叫人去上控还是便易他,最好弄个人从里头参出来,给他一个迅雷不及掩耳。要赚大家赚,要漂大家漂,何苦单单便易他一个。我上回恍惚听你老哥说起,张昌言张御史同魏竹冈是表兄弟,可有这个话?”单太爷道:“他俩不错是表兄弟。但是他如今通信不通信,须得问问魏竹冈方晓得。”周老爷道:“我想托你去找找他,通个信到京里干他一下子,你看怎样?”单太爷道:“只要他肯写信,那是没有不成功的。但是一件,事情越闹越大,将来怎么收功?于他固然有损,于我们亦何尝有益呢?”周老爷道:“我不为别的,我定要出这一口气,就是张都老爷那里稍须要点缀点缀,这个钱我也肯拿。”
单太爷一听他肯拿钱,便也心中一动,辞别起身,去找魏竹冈。两人见面之下,魏竹冈晓得事情不成功,这一气也非同小可,大骂胡统领不止,立刻要亲自进省去上控,不怕弄他不倒。单太爷道:“现在县里有了凭据,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他是省里委下来的,抚台一定帮好了他。官司打不赢,徒然讨场没趣。”魏竹冈道:“省控不准就京控。”单太爷道:“你有闲工夫同他去打,这笔打官司的钱那里来呢?”魏竹冈一听这话有理,半天不语。单太爷道:“你令亲在京里,不好托托他想个法子吗?”魏竹冈道:“再不要提起我们那位舍表弟。他自从补了御史,时常写信来托我替他拉卖买。我这趟在屯溪替他拉到一注,人家送了五百两。我不想赚他的,同他好商量,在里头挪出二百我用,谁知他来信一定不肯,说年底下空子多,好歹叫我汇给他。还说明:“将来你表兄有什么事情,小弟无不竭力帮忙,应该要一百的,打个对折就够了。”老父台,你想想看,我老表兄的事情,他不肯说不要钱,只肯打个对折,你说他这要钱的心可多狠!”单太爷道:“不管他心狠不心狠,“千里为官只为财”,这个钱也是他们做都老爷的人应该要的。不然,他们在京里,难道叫他喝西北风不成?”魏竹冈道:“闲话少说,现在我就写信去托。但是一件,空口说白话,恐怕不着力,前途要有点说法方好。”单太爷道:“看上去不至于落空。至于一定要若干,我却不敢包场。”魏竹冈道:“到底肯出若干买他这个折子?”单太爷道:“现在已到年下了,送点小意思,总算个炭敬罢了。”魏竹冈道:“炭敬亦有多少:一万、八万也是,三十、二十亦是。到底若干,说明白了我好去托他。你不知道他们这些都老爷卖折参人,同大老官们写信,都与做买卖一样,一两银子,就还你一两银子的货;十两银子,就还你十两银子的货,却最为公气,一点不肯骗人的。所以叫人家相信,肯拿银子送给他用。我看这件事情总算兄弟家乡的事情,于兄弟也有关系,你也一定有人托你。你就同前途说,叫他拿五百两银子,我替他包办。”单太爷道:“五百太多罢?”魏竹冈道:“论起这件事来,五千也不为多。现在一来是你老哥来托我,二来舍表弟那里我也好措辞。总而言之:这件事参出去,胡统领一面多少总可以生法,还可以“树上开花”。不过借我们这点当作药钱,好处在后头,所以不必叫他多要。你如今连个“名世之数①”都不肯出,真正大才小用了。”单太爷道:“这钱也不是我出,等我同前途商量好了再来复你。”魏竹冈道:“要写信,早给兄弟一个回头。”单太爷道:“这个自然。”说完别去。
①“名世之数”:五百的代称,语出《孟子》:“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
当晚出城,找到周老爷说:“姓魏的答应写信,言明一千银子包办。”周老爷听了嫌多。当下同单太爷再三斟酌,只出六百银子。单太爷无奈,只得拿了三百银子去托魏竹冈说:“前途实在拿不出。大小是件生意,你就贱卖一次,以后补你的情便了。”魏竹冈起先还不答应,禁不住单太爷涎脸相求,魏竹冈只得应允。等到单太爷去后,写了一封信,只封得五十银子给他表弟,托他奏参出去。以后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