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统领等到吃过晚饭,便同军师周老爷商量发兵之事。当下周老爷过来,附着胡统领的耳朵,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胡统领称谢不迭,赶紧躺下抽烟,抽了二十多筒,他的瘾也过足了,一翻身在炕上爬起,传令发兵。这个时候差不多已有三更多天了,岸上的参将、守备、千总、把总,船上的营头、哨官,都静悄悄的候着。胡统领走到中舱一坐,差官们雁翅般的排列着,两边明晃晃的点着一对手照,一边架上插着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十二支令箭,还有黄绸做的小旗子。胡统领拔了一支令箭,传参将上来,叫他带五百人作为先锋,一路上逢山开道,遇水叠桥。参将答应一声“得令”。又传守备上来,叫他也带五百人,作为接应。一个千总,一个把总,各带三百人,作为卫队。一干人都答应一声“得令”,拿了令箭站在一旁。
看官须知道:武营里的规矩,碰着开仗,顶多出个七成队,有时还只出得个三成队、四成队的,从没有出过十成队的。今番胡统领明知道地面上一个土匪都没有,乐是阔他一阔,出个十成队,叫人家看着热闹热闹。按下不提。他还不知道从那里找得一张地理图,画得极其工细,灯光之下,瞧了半天瞧不清楚,亏得小跟班递上老花眼镜来戴着,歪了头瞧了半天,按着周老爷的话,打什么地方进兵,打什么地方退兵,什么地方可以安营扎寨,什么地方可以埋伏,指手画脚的讲了一遍。参将、守备、千总、把总诺诺连声,嘴里都说“遵大人吩咐”。说时迟,那时快,岸上两个号筒手早已掌起号来,“出队,出队”的吹个不了。这些兵勇们打大旗的,抗洋枪的,抗刀叉的,这种刀叉名字叫作“南阳技业”。抗苗子①的,装着白蜡杆,足足有八尺多长。抗马刀的,马刀上都捆着红布。滚藤牌的,穿的老虎衣。一面灯球火把,照耀如同白昼,单等参将、守备、千总、把总下来,指明方向,他们就可分头进发。
①苗子:指长矛。
这个时候,偏偏有个都司叫作柏铜士的,跄跄踉踉上来回道:“刚才大人所说的进兵的地方,标下的船曾经摇过,厨子上去买菜,标下上去出恭,四面儿瞧过一瞧,一点动静都没有。”胡统领正在兴头上,突然被他阻住,不觉心中发火,大声喝道:“我正在这里指授进兵的方略,胆敢摇唇鼓舌,煽惑军心!本该将你斩首,姑念用人之际,从宽发落。”一面喝:“拖下去!跟我结实的打!”只见四个亲兵,如狼似虎,早把柏都司按下,举起军棍,一声吆喝,那军棍就从柏都司身上落下来。看看打到二百,胡统领还不叫住手,棍子又来的结实,柏都司实实熬不得了。于是一众官员,自参将起,至外委止,一齐朝着胡统领跪下求情,舱里容不卞,连着岸上跪的都是人。胡统领还拿腔做势,申饬了一大顿,方命把柏都司放起,将众官斥退。
大队人马,都已分派齐全。又传下令来:“五更造饭,天明起马。”胡统领自己在后押住队伍,督率前进。所有的随员,除两位老夫子及黄同知留守大船外,周、文二位一概随同前去。吩咐已毕,其时已有四更多天,胡统领又急急的横在铺上呼了二十四筒鸦片烟,把瘾过足,又传早点心。这个空档里头,周老爷、文七爷一班人便也回到自己船上,料理一切。
且说本营参将奉了将令,点齐人马,正待起身,手下有个老将前来禀道:“统领叫大人打前敌,现在土匪一个影子都没有,到底去干什么事呢?”一句话把参将提醒,意思想上船请统领的示;见了刚才柏都司捱打的情形,恐防又碰在统领气头上,讨个没趣:因此要去又不敢去。亏得这个老将聪明,便说:“统领跟前不好请示,好在几位随员老爷已经下来,大人何不到他们船上问一声儿?”参将正在没得主意,一闻此言大喜,立刻叫伴当拿了名片,赶到随员船上,因与文七爷相熟,指名拜文大老爷。文七爷见了名片,就说:“立时就要动身,那里还有工夫会客。”周老爷道:“你别管,姑且先叫他进来。你没工夫,等我陪他。”便命手下“快请”。参将进得舱中,朝着诸位一一打恭。归坐之后,周老爷劈口问他:“半夜惠顾,有何赐教?”参将凑近一步,将来意陈明:“请教统领大人是何用意?此地实实在在一个土匪没有,如今带了大兵前去,到底干吗呢?”
周老他听了这话,笑而不答。参将一定要请教。周老爷道:“此事须问统领方知,兄弟同老哥一样,大家都是奉令差遣,别事一概不知。”参将急了,细想这事一定要问文七爷。文七爷因为这几天一直没有好生睡觉,刚才从统领船上站班回来,意思想横在床上打个盹就起身,不料参将缠不清爽,一定要见他。他身无奈,只得起来相陪。参将便把他拉在一旁,同他细说,问他怎样办法可以不叫统领生气。文七爷的脾气一向是马马虎虎的,一句话便把他问住。周老爷见文七爷回答不出,忽然心生一计,仍旧自己出来同他讲,说这件事须问统领的跟班曹二爷才晓得。参将道:“那里去找他呢?”周公爷道:“容易。”立刻叫他自己管家:“到大人船上看曹二爷空不空,倘若无事,请他过来一趟。”
一霎曹二爷来了,站在船头上不肯进来。周老爷赶出去同他咕唧了一回,又转身进来同参将说,无非说他们这趟跟着统领出门,怎样吃苦,总想你老哥栽培他们的意思。参将一听明白,知道这事情非钱不应,立刻答应了一百银子;还说:“兄弟的缺是著名的苦缺,列位是知道的。这一点点不成个意思,不过请诸位吃杯茶罢。”周老爷又赶到船头上同曹二爷说,曹二爷嫌少,一定要五百。周老爷舱里舱外跑了好几趟,好容易讲明白三百银子:明天回来先付一百两,下余的二百,在大人动身之前一齐付清。又恐怕口说无凭,因为文七爷同他相好,周老爷一定要拉文七爷担保。文七爷见周老爷向参将要钱,心上已经不高兴,后来又见他跑出跑进,做出多少鬼串,愈觉瞧他不起。周老爷还不觉得,郑重其事的把统领的意思无非是虚张声势,将来可以开保的缘故,统通告诉了参将。参将到此,方才恍然大悟。立刻起身相辞,舍舟登岸,料理出队的事情。
说时迟,那时快,一霎时分拨停当,统领船上传令起身,便见参将身骑战马,督率大队,按照统领所指的地图,滔滔而去。等到大队人马都已动身,其时太阳已经落地,统领船上方传伺候。胡统领坐的仍旧是绿呢大轿,轿子跟前一把红伞,一斩齐十六名亲兵,掮着的雪亮的刀叉,左右护卫。再前头便是在船上替他拎马桶的那个二爷,戴着五品功牌,拖着蓝翎,腰里插着一枝令箭,骑在马上,好不威武。再前头,全是中军队伍,只见五颜六色的旗子,迎风招展,挖云镶边的号褂,映日争辉。亏得周老爷是打大营出身,文七爷是在旗,他二人都还能够骑马,不曾再坐县里的轿子。
自从动身之后,胡统领一直在轿子里打瞌铳,并没有别的事情。渐渐离城已远,偶然走到一个村庄,他一定总要自己下轿踏勘一回,有无土匪踪迹。乡下人眼眶子浅,那里见过这种场面,胆大的藏在屋后头,等他们走过再出来,胆小的一见这些人马,早已吓得东跳西走,十室九空。起先走过几个村庄,胡统领因不见人的踪影,疑心他们都是土匪,大兵一到,一齐逃走,定要拿火烧他们的房子。这话才传出去,便有无数兵丁跳到人家屋里四处搜寻,有些孩子、女人都从床后头拖了出来。胡统领定要将他们正法。幸亏周老爷明白,连忙劝阻。胡统领吩咐带在轿子后头,回城审问口供再办。正在说话之间,前面庄子里头已经起了火了。不到一刻,前面先锋大队都得了信,一齐纵容兵丁搜掠抢劫起来,甚至洗灭村庄,奸淫妇女,无所不至。胡统领再要传令下去阻止他们,已经来不及了。当下统率大队走到乡下,东南西北,四乡八镇,整整兜了一个大圈子。胡统领因见没有一个人出来同他抵敌,自以为得了胜仗,奏凯班师。将到城门的时候,传令军士们一律摆齐队伍,鸣金击鼓,穿城而过。当他轿子离城还有十里路的光景,府、县俱已得了捷报,一概出城迎接。此时胡统领满脸精神,自以为曾九帅克复南京也不过同我一样。见了府、县各官,他老亦只得下轿,走到接官亭里,把自己战功叙述两句。本府意思想请统领大人到本府大堂,摆宴庆功。胡统领意思一定要回到船上,本府拗他不过,只得跟他又兜了一个大圈子,仍送他到城外下船。所有的队伍统通摆齐在岸滩上,足足摆了好几里路的远,统领轿子一到,一齐跪倒在地,呐喊作威。少停升炮作乐,把统领送到船上,下轿进舱。接连着文武大小官员,前来请安禀见。统领送客之后,一面过瘾,一面吩咐打电报给抚台:先把土匪猖獗情形,略述数语;后面便报一律肃清,好为将来开保地步。电报发过,他老的烟瘾亦已过足,先在岸滩上席棚底下摆设香案,自己当先穿着行装,率领随征将弁望阙叩头谢恩已毕,然后回船受贺。诸事停当,先传令:“每棚兵丁赏羊一腔、猪一头、酒两坛、馒头一百个。”各兵丁由哨官带领着在岸上叩头谢赏。一面船上吩咐摆席,一切早由首县办差家人办理停当。一溜十二只“江山船”,整整摆了十二桌整饭,仍旧是统领坐船居中,随员及老夫子的船夹在两旁,余外全是首县办的。其时已有初更时分,船头上舱里头,点的灯烛辉煌,照耀如同白昼。“江山船”的窗户是可以挂起来的,十二只船统通可以望见,灯红酒绿,甚是好看。一声摆席,一个知府,一个参将,一齐换了吉服进舱,替统领定席。吹手船上吹打细乐。胡统领见各官进来,不免谦让了一回,口称:“今日之事,我们仰托着朝廷洪福,得以成此大功,极应该脱略仪注,上下快乐一宵。况且这船又是兄弟的坐船,诸位是客,兄弟是主,只有兄弟敬诸位的酒,那有反劳诸位的道理。”知府道:“今日是替大人庆功,理应大人首座,卑府们陪坐。”胡统领一定不肯。又要诸位宽章①,诸位只好遵命。于是又请了两位老夫子过来。原定五个人一席,胡统领又叫请周老爷,说一切调度都是他一人之功,一定要他坐首位。周老爷见本府在座,不敢僭越,仍旧坐了第五位。余下黄、文二位随员亦在隔壁船上坐定。一霎时十二只船都已坐满,不必细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