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清海和尚同了周老爷去见王道台,当下一部马车走到长春栈门口。周老爷把和尚让在帐房客堂里坐,自己先进去回王道台。王道台听了皱眉头说:“好端端的,那里又弄了个和尚来?你去同他说,我是“僧道无缘”的,劝他到别处去罢。”周老爷道:“他来并不是化缘,听说为的家务事情。”王道台道:“这也奇了!和尚管起人家的家务来了!”周老爷道:“听说他是陶子尧的内兄。卑职去的时候,陶子尧不在家,他太太一定要跟了卑职来见大人。亏得和尚打圆场,好容易才把那女人劝下的,所以同了他来。大人如果不要见他,叫人出去道乏就是了。”王道台未及回言,不料和尚因为等的不耐烦,已经进来了。王道台想要不理他,一时又放不下脸来,要想理他,心上又不高兴,只把身子些微的欠了一欠,仍旧坐下了。和尚进来,却是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叫他坐,起先还不敢坐,后来见王道台先坐了,他方才斜签着坐下。王道台问:“几时来的?”和尚回:“是昨天到的。陶子尧陶老爷是舍妹丈。这回是送舍妹来的。大人跟前,一向少来请安。去年僧人到过山东。现在这位护院,那时候还在东司任上,他的太太捐过有二万多银子的功德。就是西司①的太太、济东道的太太,还有粮道胡大人,都是相信僧人的,一共也捐了好两万的功德。”和尚的意思,原想说出几个山东省里的阔人,可以打动王道台,岂知王道台听了,只是不睬他,由他说。王道台一直眼睛望着别处,有时还同管家们说话。和尚一看不对头,赶紧言归正传,预备说完了好告辞。才说得半句“舍妹丈这个差使——”王道台已经端茶送客。听见和尚还有话说,于是站住了脚,也不等和尚说,他先说:“我明天就要动身往东洋去。找他不到,我也没有这们大工夫去等他。好在我们周老爷不走,把银子替他存在庄上,等他自己去付就是了。”说完了这两句,已经走到门槛外头,等着送客。等到和尚才出房门,他老人家把头一点,已经进去了。
①西司:按察使的尊称。
和尚没趣,只好仍旧坐了马车回来。见了妹子还要摆阔,说王道台同他怎么要好:“一见我面,晓得我要募化他盖大殿,不等我开口,一捐就是一万。还约我开岁后再到山东走一趟。他本来回拜我的,我因为他明天就要动身往东洋去,事情很忙,找他的人又多,所以我止往他,叫他不要来。”他妹子听了,信以为真。便问:“你妹夫的事情怎么样?”和尚道:“他们做大官大府的人,为着这点小事情,怎么好烦动他?”他妹子发急道:“原来你去了半天,我的事情一点没有办!”和尚道:“这些事情,王大人已经交代过周老爷了,只要问周老爷就是了。”他妹子将信将疑的,只好答应着。和尚又问:“妹夫到底回来没有?”他妹子含着一包眼泪,说:“那里有他的影子!”和尚道:“他怎么大的人,又是个官,是断乎不会失落的。倘若找不到,只要我到上海道里一托,立刻一封信托洋场上的官交代了包打听,是没有找不到的。妹子但请放心便了。”
话分两头。且说王道台送罢和尚回来,管家来回:“前天来的那个邹太爷又来了。”王道台听了皱眉头说:“我那里有这闲工夫去会他。”管家道:“邹太爷晓得老爷明天一准动身,昨天一早就跑了来,坐在家人屋里,一定要家人上来替他回,一直捱到昨天半夜里两点钟,才被家人们赶走的,今天一早又来。他说老爷亲口答应他,替他在上海道跟前递条子说差使,他所以要来听个回音。”王道台道:“他托弄差使,我替他说到就是了,那里能够包他一定得。况且说不说由我,派不派由他,我又不能够压着上海道一定派他的差使。就是上海道看我面子,肯派他事情,也有个迟早,那里有手到擒拿的。你叫他不要光在我这里缠绕,应该上的衙门勤走两遍,做上司的人看见他上衙门上的勤,自然会派他差使的。”管家道:“这种人是再惹不得的!他来禀见,当初老爷不见他也就罢了,就是见了他,也不可当面许他甚么。”王道台叹一口气道:“你们这些人那里知道!这些穷候补的,捱上十几年,一个红点子①没有觅,家里当光吃光。我从前做上司的再不去理他,他们简直只好死,还有第二条活路吗?所以从前张朗斋张大人做山东巡抚的时候,我是伺候过他老人家的。他老人家的脾气,是凡遇就派差使的人上去禀见,你瞧他那副不理人的面孔,着实难看。有些人他不想给他差使,等到见了面,却是十二分客气。他老人家说:“我已经没有差使派他,再拿冷面孔给他看,他这人还有日子过吗?所以先灌上他些米汤,他就是没有差使,也不至于十二分怨我了。”这是他老人家亲口对我说的,所以我就学他这个法子。”管家道:“据小的看,这位邹太爷鸦片烟瘾来的可不小,一天到夜,只有抽烟的工夫,那里还有上衙门的工夫。这两天到这里来,时时刻刻要出去上小烟馆过瘾。”王道台道:“吃大烟呢,其实也无害于事。现在做官的人那一个不抽大烟。我自从二十几岁上到省候补,先出来当佐杂①,一直在河工上当差。我总是一夜顶天亮,吃烟不睡觉。约摸天明的时候,穿穿衣裳,先到老总号房里挂号,回回总是我头一个,等到挂号回来再睡觉。后来历年在省城候补,都是这个法子。所以有些上司不知道,还说某人当差当的勤。我从县丞过知县,同知过知府,以至现在升到道台,都沾的是吃大烟、头一个上衙门的光。等邹太爷来时,你们无意之中把我这话传给他,待他上两趟早衙门,自然上司喜欢他,派他事情。我是要走的人,那里还有怎们大工夫去理他。”
①红点子:借指官吏的委任状,因状上的日期、人名用红笔圈点。
①佐杂:指官署中的辅佐官员。
管家无奈,退了出来。邹太爷正在门房里候信呢,忙问:“大人怎么吩咐?”管家没有好气,说道:“大人说过,你们这些小老爷,总是不肯勤上衙门,所以轮不到差使。”邹太爷道:“我的爷!实不相瞒,我就吃亏在这大烟上:自从吃了这两口捞什子,以后起死起不早了。”管家道:“不能起早,可能睡迟?我们大人有个法子传授你。”便把王道台说的话述了一遍,还说:“包你照样做去,以后还要升道台呢!”邹太爷道:“人家急的要死,同你们说正经话,休要取笑。”管家把脸一板道:“说的何尝不是正经话,谁有工夫同你取笑!”邹大爷一看苗头不对,赶紧陪着笑脸道:“老哥哥教导的话,句句是金玉良言。小弟是穷昏了,所以说出来的话,自己还不觉得,已经得罪了人。真正是小弟不是!老哥千万不必介怀!”说着又深深的作了一个揖。管家不睬他。
邹太爷摸不着头脑,呆呆的坐了半天。忽然心生一计,趁众人忙乱的时候,一溜溜了出来,赶到自己屋里。他那里还该得起公馆,租了人家半间楼面,一夫一妻,暂时顿身。两块松板支了一张床,旁边放着一个行灶,太太赔嫁的箱子虽说还有一两只,无奈全是空的。太太蓬着个头,少说有一个月没有梳,身上飘一块,荡一块。他那副打扮,比起大公馆里的三等老妈还不如,真正冤枉做了一个太太!而且老两口子都爱抽烟,男的又连年不得差使,不要说坐吃山空,支持不住,就是抽大烟也就抽穷了人家了。
闲话休题。当下,邹太爷回得家中,也不同太太说话,就掀开箱子乱翻,翻了半天,又翻不出个甚么来。太太问他也不响。后来被太太看出苗头,晓得他要当当,太太说:“我的东西生生的都被你当的完了,这会子还不饶我!我现在穿的在身上,吃的在肚里,你有本事拿我去当了罢!我这日子一天也不要过了!”一头数说,一头号啕痛哭起来。左邻右舍家还当他家死了人,哭的如此伤心,大家一齐跑过来看,邹太爷也无心管他,只是满屋里搜寻东西。后来从床上找到一个包袱,一摸里头还有两件衣服,意思就要拎了就走,被太太看见,一把拦住道:“这里头我只剩一件竹布衫、一条裙子,你再拿了去,我就出不得门了!”邹太爷那里肯依,夺了就走。太太毕竟是个女人,没有气力,拗他不过,索性躺在楼板上,泣血捶膺的,一直哭到半夜。二房东被他吵不过,发了两句话,要他明天让房子,太太才不敢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