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我现在想由外面形态转进一步,来讲中国文化的意义究竟在哪里。上面说过,中国文化开始就摆在一个大局面上,而经历绵延了很长时期。这里便已包蕴中国文化一种至高至深的大意义。中国一部古经典《易经》说:“可大可久”,这是中国人脑子里对于一般生活的理想,也就是中国文化价值之特征。以现在眼光看,中国是世界之一国,中国人是世界人种中一种。我们用现代眼光去看秦以前中国古人的生活,有些人喜欢说中国古人闭关自守,和外国人老死不相往来。这种论调,我们若真用历史眼光看,便知其不是。我们也很容易知道中国几千年前的古人,对于几千年后中国近人这样的责备,他们是不肯接受的。在古代的中国人,一般感觉上,他们对于中国这一块大地,并不认为是一个国,而认为它已可称为天下,就已是整个世界了。中国人所谓天下,乃一大同的。封建诸侯,以及下面的郡县,乃属分别的。
我们不要轻看当时那些封建的国,在它们都曾有很长的历史。像卫国,国上虽小,却是最后才亡于秦国的,它已有九百年历史。现在世界各国,除中国外,哪一个国家传有九百年历史呢?其余像齐、楚诸国,也都有八百年左右的历史。在现在人脑子里,一个国有八百年历史,实已够长了。中国当时的四境,东南临大海,西隔高山,北接大漠,这些地方,都不是中国农业文化所能到达。《中庸》上说:“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坠,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凡有血气,莫不尊亲。”这像是秦代统一前后人的话,在当时,实在认为中国已是一个天下了。当时人认为整个中国版图以内的一切地方,就同是一天下,就同在整个世界之内了。在这整个世界之内,文化已臻于大同。至于在中国版图以外的地方,因为那时中国人的文化能力一时难及,只好暂摆一旁,慢慢再说。好像近代欧洲人,对非洲、澳洲和南美洲等有些地方,岂不也因为他们一时力量有限,还未能充分到达,便也暂搁一旁,慢慢再说吗?可见古代中国人心理,和近代西洋人心理,何尝不相似,只是当时交通情形比现在差得稍远而已。
在那时,中国已经成为一个大单位,那时只有中国人和中国。所谓中国,就是包括整个中国人的文化区域。他们以为这就已经达到了世界和天下的境界,世界大同,天下太平,这是中国古人理想中的一种人类社会。所谓“凡有血气,莫不尊亲”,这就是中国文化所希望达到的理想了。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国文化是人类主义即人文主义的,亦即世界主义的。它并不只想求一国的发展,也不在想一步步地向外扩张它势力,像罗马,像现在一般压迫主义、侵略主义者的西方帝国一般。惟其如此,所以使中国文化为可大。
以上只就中国文化观点笼统地来说,若要具体一点讲,可以举几个例。像孔子,他的祖先,是商朝之后宋国的贵族,后来逃往鲁国。但孔子一生,就并不抱有狭义的民族观念,他从没有想过灭周复商的念头。也不抱狭义的国家观,他并不曾对宋国或鲁国特别地忠心,他更没有狭义的社会阶级观念,他只想行道于天下,得道于全人类,所以孔子实在是一个人类主义者,世界主义者。又像墨子,我们不能详细知道他的国籍和出身,只知他一样是没有狭义的国家观和阶级观的。至于庄子、老子,那就更没有所谓国家观、阶级观了。
我常说,在战国时,学者抱有狭义国家观念的,总共只有一个半,一个是楚国的贵族屈原,当时很多人劝他,楚王既然不听你的话,你大可离楚他去。但他是一个楚国的贵族,无论如何不肯离开楚国。楚王不能用他,他便投江自尽,这可以说是一个抱有强烈民族观念、国家观念的人。另外半个是韩非,他是韩国贵族,他在先也有很强烈的国家观念,但他到秦国以后,意志就不坚定了,所以只能说他是半个。但我现在仔细想来,屈原是一个文学家,富于情感,他想尽忠楚